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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僻静老巷,两侧都是破败的老房子。因是难得的大雪天,有无数小娃娃正互相嬉戏追闹着耍雪,四下的炊烟声里便不时夹杂进些听不清口音的外地方言在骂着小孩子。车子停在了巷口,两人下了车,一段巷弄小路,天光昏暗,过道里唯一的路灯还未亮,只迎面一股股呛人的煤烟气息时时袭来……付笛生不觉皱了皱眉。
“就送到这边吧!”绾绾一双眸掠过他当刻神情:“这灯早前就不灵了,路面不平,别摔了你,就是罪过了!”
付笛生不免尴尬笑出,一根手指头已刮上她的鼻梁,“就知道挤兑我,哪里见得我是嫌弃了,不过看你住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总是担心罢了,是我舍不得!”他说得真心,叹出一口气,将眼前的女子伸手捉进怀中,“绾绾,我已打电话将我们的事告诉了父母,听他们的口吻,怕就是这一两天就从南京过来看你……”
他未说完,绾绾在他怀里的身子就是一颤,“这事,你没有同我商量过!”
付笛生这时低头探看她脸上神情,也许是被此刻不远处那盏跳了几下勉强起来的昏黄的路灯一照,绾绾的脸色忽雪白如蜡纸,“绾绾,我知道我这辈子的人就是你了,我不会改,是你还不肯么?”
“一辈子?”绾绾在他怀里不禁也笑,那笑色凉凉的,“一辈子有多长,你就有资格说这种话?你我相识从头到尾不过十余日,你知我又有多少,敢轻易言相许?你父母不易养大你,好歹你也要多为他们想些!”
付笛生看她突然一反常态,薄薄怒气发作,端得奇怪,绾绾脸上受忧的表情却是实实在在,此刻一张脸埋在屋檐的阴影里,剪影瘦削而楚楚可怜,他不由心软道,“我依你便是,你无须生气,晚上便给他们再挂电话过去!”
绾绾这才似乎是松出了一口气,点点头,脱开他怀抱,仰头对他倦色道,“都忙了一天,回去吧,你也不要太累了!”
即便家门近在咫尺,一月有余,却就用这样的同一个理由将他始终拒在门外。她明明也知道他的心意,可是她就不肯开口,不愿更多给他一些。
付笛生俯身,轻轻吻了吻绾绾额头,没有多说一句,他并不愿迫她。
他看着她走过乌凄凄的楼道,瞬时被另一片黑暗笼住了,那哒哒的脚步声绵延而上,终于消失在二楼,等了片刻,二楼靠近西侧的一间屋里,那淡淡的一点黄光终于燃起,也是在他心中无端点起一簇小小温馨的暖,他仍立在那有一会,望着那扇窗子,见已有过往行人对他驻足观望,这才转身,走出了这条小巷。
他在她面前,仿佛始终是输于一筹的,她的那种若即若离形态,常让他有患得患失的感觉,以致于那个明明由她开始的开始,也常让他有虚弱的猜想。
——楚绾绾无疑是个倔强的姑娘,甚至有时候倔强得有些奇怪,但每个人命中是否都会注定遇上一个人?付笛生想,若她是他注定的女子,那么没有缘由,或许就在那天风雪中,那场相逢,就奠定了他一生的基调。
但他不知道,就在他的身形消失在这安静的小巷不久,从原先那道乌凄凄的门洞中还走出来一个人,换黑色围巾遮了大半张脸,此刻小心探视了楼口四周,身形一矮,便向着和付笛生完全不同方向的小巷另一边走去,七拐八拐,已走到巷子底,“回来啦!”有相熟的老裁缝就从临街的店铺中探出半片身子来同她打招呼。
“您老人家今日生意好?”这人微微一欠腰,已算是打了招呼。
“老人家有口饭吃就好,只是你今日回来得这样晚,你的有位客人等不及已经先走了!”那老裁缝说话声徐徐,不为时间追迫缓急,当中却透出人间苦味,一张枯朽的脸上也是埋了奇怪一段笑意。“客人他说留了东西给你!”
黑围巾裹缚的那张脸,眼神倏忽一抖,当中明灭陡然被惊起:“他走了多久了?”猛然拧转身望回巷弄深处去,然夜既已暮,那巷弄即便不深,要埋葬掉一个离人的背影,却是绰绰有余。
“走得有一段时候,怕你不能赶上了。”就听老裁缝果然接口应道。
这人那道正望出去的目光便收不回,蓦地唇角凄恻一笑,才转回双眸朝屋宇上方天空看去,不让任何人有览尽这刻她瞳仁中悲戚的可能……街对铺上头的那间阁楼中已飘出零星灯光色来,那灯既然不是她早间点的,那人走的时候,到底也不曾为她熄去。
她呆然望着那簇还在亮出的黄浑浑的灯光发怔,目中不见人间色,出神望了许久,终于将那些浑浊的灯光也在自己的双瞳中自此望得黯淡了下去,才重新抿紧了冷唇,一声不吭走到街对铺,踩了悬在外侧的那截楼梯孤孑孑走了上去……
阁楼的那扇门既然掩着,那人果然来过,她推开时,便仿似还见他坐在他从来坐的那张椅子上,靠着窗,因窗没有关,风雪浅浅地扑进些,湮湿了大片桌面……他也没有在意,戴了顶宽沿帽,倒有半张脸都看不清楚,只有一个锐而冷的轮廓,魅暗光影中,鼻梁勾出从来骄傲高挺的整张侧面曲线。
她脑海中记忆着这张脸却如此深刻。
可是这窗格外的一阵风进来,将悬着灯的灯线吹晃动了,那片晃散开去的灯光中,他的那张脸,忽然也就虚了,也就那样消失了。他的脸消失的时候,绾绾突然间回想起,不过今日付笛生才方方对她说过的一辈子的那句话,鼻头猛然就是一酸,脚步往前迅疾赶出一步,身子却不听使唤似地反往后瘫靠在了门扉上,胸口急剧喘息的时候,眼神冷亮如将一闪即亡的流星……
她想——他大概从来不知她在他身边一天天的长大,甚至,今日已有男子开口谈及婚嫁。
谈及婚嫁,付笛生如今对她显露的那点真实心意——这一路走到这里,仿佛是原本预期中再好不过的,但似乎又是哪里出了错。这一步错,让她从来冷漠得等同那个人一般的铁硬心肠,忽然无端地揪了一揪。
从哪处得来的几株黄瘦野百合,花形娇小而倔强,正寂寂地躺在那盏台灯边,淡淡的蚀香毒般染遍这处不大的女子寓所,那香被暗黄的灯光照着,便多了分幽伤,那一桌一椅一床,一盏荷花灯,百叶窗格前的印花棉布窗帘后,从一角可以窥视下面街巷中所有的动静,这些便都带上了一点幽伤,那伤其实来源于他的来了又去,一面堪难。
她更想起,这一天中,曾有一刻,她是那般想念过他的。
“铛”的一声,不远处教堂的尖顶上被惊起一大片鸽影,鸽群尖利呼啸着冲过这间阁楼的上空……她终于可以重新举步朝前,寻出个瓶,将那些花插上,桌子上尚留了原本裹住这花的一张报纸,申报,有个人的名字显著印在头版,两广事变后,益发重墨渲染纷纷。她从橱子中找出一盏酒精灯,用洋火点了,将那申报的一个边角在灯上细细烤着,那微泛黄的纸页上后来蔫卷之际便模糊印出几个字迹来,她只一眼瞥见,脸色无端重又跌成苍白,好不容易将喉咙口那股凉气硬吞下去,抬手去碰触他留下来的这束花,那花叶面是冰凉的,根茎被斫断那刻,白色的花汁染上她手脉,是无形的黏黏的血,也不知将会是谁的血!
她猛然拧转身,轻呼出口道:“这太危险,梦遥不能去……或者我明日就能得到机会!”
然她身后其实并没有人。那个重聚了的人形,这时虽终于从宽檐帽下重又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住她,唇翼一勾,那唇中却吐不出她的名字,她连自己的名字也吝啬到从他口中听到,那只不过是她心目中一重虚的影子,她猛地醒悟过来,拔腿几步追到那扇百叶窗格边,掀起那道棉布窗帘子,去看着下面黑洞般的楼道口,那里曾穿出过一个人影,顶着风雪快速的消失了,从来来得迅速,去得更为仓促。
她于满窗风雪中红着眼送着一个早已离开的人离开,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转身背靠在墙壁上,回头怔怔看着桌上花瓶中那残存的几支百合——原是要被他弃在此间,至死才能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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