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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凄凉一枕人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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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天空中都零星飘着些薄薄的毛雪片,轻盈,幼灵一般落在这座此时看起来灰蒙蒙的城市上空,不能堆积,须臾被各色匆匆的足迹踩踏在脚底,化成一滩滩雾水,四溢横流暗渠。

    从小心打开的半条窗缝子中伸出手去,那轻得毫无分量的冬季杨花便有一两粒落在她掌心上,连凉的滋味都不曾感觉到,倏忽化成水,变成一粒粒细微的清透的泪珠,还停在她掌心。居高临下,马路旁的人群已开始沸腾起来,正是下班的时候,一辆小奥斯丁挤出人流,从街角慢慢地往这栋大楼驶来……绾绾便迅即地从窗边隐回半截身子,黑色的眸子却在一直注视着那辆小轿车的驶近,有雪花从窗台倾进时,便看到付笛生从那车里正探出半个身子来,下车后的第一眼,也正是往这边看来。

    御苍茫雪色而来的少年,人生的缘分这样的奇特。身边墨绿的天鹅绒窗帘忽被风掀起,和着心脏中那阵鼓动一般,啪的一下拍上窗台,啪的又临风振起,这鼓荡声中,有双脚步正往这边而来,同事小寒的声音下刻夸张些喊起:“唷,那不是付大编辑么,还是来接绾绾你的哟!”

    那微带点夸张的声音一径扬起,带起这房间内原本正忙碌着准备下班的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往绾绾看来,那些目光,便是晦暗不明所以的,有妒忌的,还有幸灾乐祸的,更有始终的一张木然的脸,千百年都看不出其下真实的喜怒意思来。

    小寒只将身子往绾绾身边靠,要贴着绾绾发芽生根一般,后刻压低嗓子窃窃道,“绾绾,有没有好些的,指望不上模样子,有些儿正经人气就好了!”说罢,眼圈子凑近往这间洋行里几个仍是独身单过的男子一一扫视了一眼,到底有些失望,终于收转了目光,却又长长叹了口气。

    心事本不可轻易诉于人听,那声长长懊恼的叹就须臾泄了行迹,都是知晓底细的人,离得近些一个男同事,不过近三十,头顶却已经谢了,被白晃晃的白炽灯一照,光脑门上就放出段白光,却偏舍不得那最后几绺生身时带来的发,每日都要花上半天时间妥帖地摆清在脑门上,也是历来姻缘高低难就,此刻刚好听到小寒的鄙薄,便添了句嘀咕道:“也不照照镜子,恁地高看了自己!”

    他这话一出口,虽是低低一阵脚底风,到底也被人立刻收了耳朵中去,周转了一遭,戳中痛处,小寒连脖颈都立时红出一圈,双手往腰上一叉已兴师问罪前去:“倒给我说清楚了!怎么个就是高看了,就你这卖相——替我提鞋,我都啊……呸!”

    ——这是天雷惊了地火,原本都是不好相与的人,一个不肯轻易饶过另一个人,也是日常一段生活中寂寞得生了虫的调味,只总跟安生不搭关系罢了。

    绾绾冷眼瞅着这幕世间相,不过这片刻,小寒已捂着脸冲回自己座上,那厚实一对双肩一上一下抽泣着,足以我见犹怜。

    但输却的绝不该是她,那三十岁男同事脸上一个猪肝红的结实大掌印子便是明证。

    这一场闹剧来得如此不可预料,去得更是快而无端,绾绾面上只见惊不惊,既然不得劝架,默默自去位置上收拾了,取了大衣跟经理道了声下班,便抬脚也就走了。

    她这身影刚离开,背后那段悉悉索索的声音忽然停了,被小鬼勾去了似的,原本也已各显匆匆的人,忽然也仿佛再度寒潭波平后,从中荡出一个个幽幽的真魂儿,升起一张张诡谲的不认得的脸谱来,小寒猛地沉下脸去,就冷冷笑道,“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倒听说是她主动耍的狐媚子去勾搭得申报那小子!”

    她身边人,尚捂着半边高高肿起的脸颊,也是白闪着一段脑门阴阴跟随道,“一段水蛇腰,便知道不是什么良家子,实诚些的男人被缠上了,怕是要倒足十八辈子血霉的!”

    两个人从来在这办公室中意见相左,拳头相向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怪,对这个不过来了一个多月的新同事在口径上却是出奇的统一。

    经理老顾这时神秘兮兮趐过脸来。“既然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人,凭这没台没景的,如今就能混到我们这里,可别说我老顾没提点过你们,么事,招什么祸,尽在背后嚼人舌根子!”

    这办公室里剩下的一帮人都是省时历世久的江湖老客,立时个个脸上都染尽讳莫之色深重,再无多吐一个字,各自静静收拾了各自作鸟兽散去。

    走出华洋商行的时候,那雪片渐渐大了起来,鹅毛一般,打在肩头大衣上也是簌簌地响,流连在耳畔边长久徘徊不去,便如那一通通非要飞入耳中的人间流言。

    ——不,也并非是流言。

    挤身在一众人群中低头往前赶着,走过一家咖啡厅,绾绾眼角余光蓦地扫过落地玻璃窗后柜台上那架电话机,那目光便被勾住,魂儿牵引着就想往那里走去。

    明明知道绝不可以,心里却忽趟了血也想走过去的。

    恰一阵尖锐的电话铃真得惊心动魄地响起,招魂般勾住那道正在望过去的目光,她知道她这是在想他了。她知道有个声音在那条线的彼端,可是她的耳边有人海的声音,也有风雪的声音,可是没有他的声音啊。

    不过这一刻。“绾绾!”付笛生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才惊破了一出梦魇似地,才喊出,脚步已接踵而至跟到她身旁,灰色的大衣话音未落兜头兜脑的便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那大衣上还留下男子干净味道。

    付笛生,一个宜家宜室的男子——曾然是能让小寒那一辈的上海女子倾心相投的。

    “今个下雪天,不是早先就说好来接你的!”听得出的语气中颇有些嗔怪她,须臾却是又立时握住了她的两个手心,觉察那里面果然凉凉一团并没有半丝热气,那张年轻气盛的脸上的气馁气息不免就更多了些,将她的手直拖往他怀里藏。

    绾绾不觉想抽出双手,付笛生却握得紧实,掌心那暖暖温度传来,她一度有些失神,目光从咖啡馆内收回来,怔怔仰头去看付笛生。

    她心中有一幕是冷的,她眼前这一幕却是暖的,这样相形见绌,要这样杀她,绾绾左边眼角的那一颗泪痣,便如一滴褐色的泪珠,此刻随着她眼角萎靡神情作颤,似欲坠。

    她今日穿了身雪白的夹棉旗袍,高高的领,衬她细细一段颈子,虽洗得有些生旧发白,然她此刻的脸色却瞬息比这衣更为些些苍白,直看得付笛生又是生出许多心痛,抬手拂拂她左眼的那颗泪痣,他的手指暖暖地,“这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今日天冷,叫你多穿件,怎地总不听!”

    这也本是暖人的话,落入肚肠去,再回转到心上细细思量,却无端觉得被灼了暗伤似地,绾绾冷不丁从他掌间发力撤回双手,凉眼笑笑,眉目虚无地像刚渡过了一场恶劫,顷刻垂下额去:“这不好好说话!哪日真病了,是要怪你的!”话音有些似嗔非嗔,那垂下去的一段颈,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领口里立时跌渗进了几粒绒绒雪花,她便当即忍不住得打出一串哆嗦。

    “老天这般特意考验我!绾绾!”付笛生不觉咬牙无奈笑笑叹道,“我遇上你是这样一个劫数!”重新去握回了她的手腕便要往一直停在旁边的那辆小奥斯丁上带,寻常风雪色中,却不见绾绾某一刻的眼神,仿佛被什么惊触到,生出刀光般的雪亮,然只是转瞬即逝,迅即地恢复成往日温顺,却不是驯顺的模样。

    进了车内,四面雪风被霎时隔断,只是呼吸之间,透明玻璃窗上片刻漫起水雾,用手指轻轻一扫,刺破一段模糊,车窗上的雾水渐渐沿着不规则的纹路淌了下来,从当中,便透出外面仍旧踯躅在风雪中,低头缩颈往家赶的众生。

    “这是哪来的车?”绾绾从车窗外猛的收回目光,这时回头,看向付笛生。

    付笛生遂一笑,尚是年轻的脸上骄傲志气满满,神情不言而喻,顾盼生辉:“卢部长最近频频找我过去谈论申报整改时政事宜,今日雪大,便着司机送我回来,我顺道先来你这里,只将你先送回去,我自己再想法子回住处去。”

    一阕话,该说的一厘不差,表全他满满的心意,绾绾心海陡涩,眼眸流波却是恰恰另种一转,“卢部长从来深居简出,一年之中关于他的报道都是寥寥……”那说话中的语气便是有些不信的。

    付笛生不觉笑意潋滟更生出些气色来,“你既这么说,我有一场邀宴,你肯不肯去?若去——就再由不得你不信了!”

    这一番话,便说得绾绾脸上顿时生生愣住,“你知道我从来应付不了那些事!” 俄而才醒回些神来,“你这是设了套子让我钻?”

    付笛生何尝想过会无意得了荆州,此刻脸际的笑意一波还一迭,“我原先倒没想这样。既是大生日,架不住底下的人四面张罗,卢部长也只是出来露个面罢了……”说罢,侧头,望过来的那双目中情义深重,柔声道,“绾绾,我若有你,便是锦上添花。”

    绾绾于是被他看得轻易不能说话,脸上一时却有些恍惚着,付笛生只当她有些怯场,温和声又补道,“你若不愿,我是不会迫你的!你莫恼!”

    他这样,她被他那道怜惜口吻忽伤得连心上也终究生出了些痛楚,低头低低道,“我去,我答应你。”

    “果真?”付笛生不能相信,脸颊却已升起颇多希望。

    “果真。你待我如此,当有一日,该换我也报之以琼瑶。”绾绾垂下的那张脸,低眉笑笑,这刻将头缓缓压在付笛生一侧肩膀,闻得这少年男子身上气息如毒泛了开来,但那毒,却是来源从她。车子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时,半幅车窗被摇下,车正在一家西点店外。

    这原本是她每日回家都要经过的店铺,自从认识付笛生后,倒有多少天没有来过这里。这刻摇下车窗,目光随意往那飘出糕点诱人香味的内堂看去一眼,便望见有个店伙计也是这时候好巧不巧地抬头正与她对视住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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