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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家的二老最后还是来了上海,这一点,倒出乎绾绾的意料之外。事出突然,中午约在了一家茶楼,绾绾急匆匆从华洋商行赶来的时候,两位老人家早已是等了许久,付笛生一仰头看见她走进来,那眉眼就有些不知所措,眼见绾绾倒是未见恼,一声“伯父伯母!”叫得温婉亲切,不留人多余遐想。
付笛生听到她这一声喊,脸上表情才松松展了开来,忙上前替她拉开座椅,传了侍者添茶。
付笛生的父亲是金陵大学的老教授,一生清苦,却是根板挺正,一袭中山装洗得发白,穿得笔直挺括,但为人却以如沐暖风,并不会让人觉得受了拘束,母亲是极传统的妇人,从来以丈夫和儿子为纲常,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见得儿子拍来电报中压抑不住的欢喜,如何能按捺住,当下撺掇了丈夫第二天就赶往上海,是要见见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这原本是父母天性,绾绾倒也没什么特别意外。二老是当天直接找上申报,付笛生也是始料不及,付老先生一句话,“如今你一个人在上海,你立意要做的事,只要一不害国,二不害人,我们都是不管的,这第三件事,就是早些让我们抱了孙儿,只统共三样,你若允了,便是尽了孝!”
老人既是半生教书育人,言辞板寸而又晓之义理,付笛生从来是个对父亲为首是瞻的孝子,如何不依言而行,但对于绾绾的身世却是三缄其口,只盼二老喜欢上她后再行解释。然付老先生这一回既是打定主意为未来儿媳而来,不问清一些事焉能放心。“楚小姐尊堂如今高寿?若有闲暇一隅,可否能当面叙论你二人的婚事?”寒暄一番,付老先生便开口问道,一边的付老太太也立时凑过了半片身子,凝神静听。
绾绾似没料到这般堂堂出口就直奔了主题,明明愣了一下,付笛生脸上也是尴尬,“父亲,绾绾她是孤儿,小时候父母就不在了,只得一个叔叔,关系也不甚亲厚,人倒也在南京!”
这一问,就惊得两位老人频频出了半身冷汗,别说上下三代,这面前看似楚楚温婉的女孩子连自身的父母根处都是不知,从小便是个乞儿,沿街混事,长大后在教会的学校中学会了些做事,如今生活也是潦倒。
付太太听得心下既是同情,脸上也有了些犹豫和不自然,付老先生倒是水波不惊,见绾绾垂下头颅,显见是羞愧,一时反倒劝慰道,“楚小姐是经了苦的,这倒比那些只知嘴把式的年轻人要牢靠很多,谁能料解到要投身转世到什么人家来?”说着一觑眼看着儿子,叹道,“我这孩子就是个不懂事的,就看他如今每日里登在那报纸上头的东西,料定将来也要吃苦头的!”
这是父子二人历来心病,茶桌边气氛一波再来一折,立时僵了下来,各人都不好轻易说话,付老太太另外开口问了绾绾一些家常做事,时候不早,绾绾便懂颜色告了辞,让付笛生也不要送,只留下来陪他父母,一径出了茶室,走得匆匆,逃也似的。
付老先生看着她背影离去的孤孑,心下也是怜惜,便低而不可闻的对妻子叹道,“这楚小姐骨骼生的奇硬,生儿遇上她,也不知是幸事还是一件灾事!”这话自然是私底下说的,付笛生并不知道,更不知道父母为何走得更匆匆,临进火车站,付老先生搭在儿子肩膀上的手便是语重心长的,看着儿子那张尚未经历过太多事的年轻脸庞,想要告诫,却知不经历过海面风暴雨难的乳雏,如何肯听话停憩在安然的岸边,踯躅了许久,只低低道,“照顾好自己,对那楚小姐也要好些,也是个苦孩子,告诉她,不需羞愧的,我们不看重那些,只盼你二人好好的,就好!”
绾绾那日整个下午工作时都有些神不入舍。及至晚间,突然说有鸿信送来的礼服要她去签收,等纳罕着取了坐回位子,拆开,就见锦绣一段衣料,触之寒凉生光,其下认真压了一张贺卡,白底紫色花蔓交织缠绕,清雅素淡地很,却用钢笔黑墨水认真写下翻江倒海两行字迹:若蒙不弃请以为老。
若蒙不弃请以为老——是几柄墨色小刃,陡然龙飞凤舞迎面突兀扎进冷色双眸中,再浅浅一剜,绾绾只觉眼前恰恰一黑,周身似突然袭来整片冷寒,连手头也是激灵灵抖了几抖。
等好容易平定了胸口气息,这再一抬头,就见茶水间岂不是正有人朝这边指指点点,听得清的一两个字音中,里面仍是有她,那话声即便听不见,仍然同她那件大衣上曾经有过的两个污渍一般,她躲不掉,也躲不过去,那陡然被发觉后而沉默下去的一段平静,不过愈发让她生出呼吸困窘,恁地直挺挺立起身,便又引起一众窃窃如鬼目相探而来,一扫墙上挂钟,已是下班时刻,遂将那纸笺迅即揣入大衣口袋,便噔噔噔往外走去,及至门口,又蓦地直愣愣还回过头来,那雪团一般冰凉的目光逐一盯过这共过事的几位,竟是突兀扬眉发笑,那笑意冷烈逼迫得伤人眼珠子,众人尚未及回过神来,她却又已经再度掉转身,这回真地走远了。
这女子没有带走过去一月中,留在这间办公室中的任何一件物事,用过的笔,喝过水的杯子,甚至是付笛生送来的那套礼服,她也不愿带走。她自知,或许再不会回到这里来,也再不会面对眼前的这群人。
而这里的人也将会很快忘记她,这其中,当然包括付笛生——忘得掉,会是他们的福气,忘不掉,才会是他们的命中恶魇。
走过街角那家糕饼店的时候,那店堂里面亮堂堂一片,是虚的光明世界。暖甜的芬芳气味从玻璃窗子里飘出来,钻到人的鼻翼中,她不觉抬脚就径自走了进去,在靠窗边的那张桌子缓缓屈身坐了下来。
十字街头,视野开阔,各色行人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连避在最阴暗边角里的窥探都能一目了然。
刚烘烤好的红豆面包,酥软的面皮里包裹浓浓热腾腾的红豆泥,甜腻而芬芳,下一刻被人放在她眼前,那人就说道:“时间不多,你却还在犯糊涂!”
绾绾听着不觉小小出神,俄而明白过来意所指,低垂的脸颊上遂绽回从前那种冰凉的笑意:“说得极是,我倒忘记我从来都只是个过客而已,或者根本连过客都算不上,此际倒真得认真起来,说不犯糊涂也是假的!”说着,俯下头去,再不肯说话,将那一枚红豆面包十分认真地吃完。
对面的那张脸看她如此,才略浮上笑意:“绾绾!”
这一声唤,极柔和,绾绾不觉抬头,仔细看着这个自小的伙伴,原是垃圾堆里一起翻检过剩食,谁都没想过他们会活到今天,人与人的际遇相识种种,或许早在来到这个人世就被轨迹圈定,不相属的人总归是最后陌路。
这当中一段两两沉默的时光,就交互了各自当下的心底,但彼此都不能从对方那得到救助,唯有心意之上流淌的一段相通彼此作了慰藉。““这回的事为何更改得这样仓促,我连他的面都不能见上?”思及昨夜留在那张报纸上的那几个字,绾绾不由压低口问出道。
“时间迫在眉睫,或许已不能再容他徐徐谋。”
绾绾眼神不觉一凉。“那——你到底有多少把握?”
她对面的那张脸恢复成再捉不住的往常虚无笑意,没有摇头,也不曾回答,吝言、慎重一如从前。
李梦遥如今是愈发地进益了。绾绾便知道这一回的事既然已判定与她再无瓜葛,她就是问,也不可能问到多少,娥眉缓缓一低:“我终不想是因为我才拖累到你。”
“绾绾,我跟你谁动手,又有什么分别!”梦遥便叹道。
绾绾却摇摇头,“毕竟是我起得局,虽然如今张不张开都已不重要,但一个人凭空消失掉不过徒给人想象太多,所以明日卢宅,我还是要去走一趟的……”她抽手从大衣口袋中摸出个□□的小盒子,打开,递过去。“你看,这件东西……原以为是要靠它来博得一个机会,谁知如今却是用它来结束整个局面。”
□□的小盒子,微微打开一条缝,刚好能让人看清里面的东西。“付笛生今天给的?”李梦遥浅目中不由一深。
绾绾眼中那弯笑痕薄凉些,如蒙雾伤,“到底给得晚了些,我明日会亲手交还给他。从此楚绾绾这个人名正言顺消失在上海街头,她最后出现那夜是卢府客中一名断情绝义的女子!”
“哦?”李梦遥沉吟作思索,再抬头时目光长时间复杂徘徊在绾绾脸颊,后来滋生极难得的笑意,那笑意却绝没有半分的喜悦可言,顿顿,终低低缓出一口气。“绾绾,你我不过尽各自应尽的本分,所以你刚才说了些什么,我大概是什么都没听到的。”
“但我却知道,这一回,我们输不起!”绾绾便低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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