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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灯淡淡地燃着,橘黄色的光微弱地穿透渐厚的雪雾。无故有一只蛾子忽扑身在玻璃之上,垂死了怕仍是渴望那一点温暖,猛地一场风过,被吹出檐下,在已被铺展成薄薄雪白的地上,动弹了几下触肢,又过得一阵,终于僵死不动,又过得一阵,被雪片渐渐遮掩了,拢成雪白的冢,没有墓碑,没有人知道不过些些须臾,这世间就消失过一条命。
哪怕只是这样一条性命,死亡的过程却和人绝无多少差异。
就在眼前。
绾绾一直看着,分外认真。
她当然更知道,会有更多的性命丧失在刚才那一刻。
这一场雪风中,天色渐渐的灰了,背后的那盏灯光便愈发得醒目了些。彩色的玻璃门,门里面的印度侍从在绾绾侧转头的一刹那,躬腰谦卑朝她一笑,她却还没打算进去,她仍在等,仍仰头去看那盏灯……那风灯或许是有魔力的,能这样维续一段目光不离不弃。
有个人影子是在她独自发呆的这段时间同闯进这片檐下的,信手扫了扫发顶的落雪后,一耸肩,见到绾绾回转身正投过来的目光,俊美眉梢微挑,回投给温婉一笑,躬身,是同她招呼。
绾绾应踩雪声回头,也是恍惚回给一笑,目光稍抬,看见驼色大衣下藏的那只手,有微被冻的青色手脉凸起,五指细长裹挟的掌心中却露出一丛蓝紫色的花来,那花簇开得挤挤攮攮,好不热闹。——蓝紫的颜色虽是妩媚,却并不显得肯让人靠近,碧绿的叶子,翠色小掌大,也总觉得娇弱,很难相信于这萧杀冷冬,竟会生就这般的另一种颜色。她是不免多看了一眼,那花簇原被旧时的申报裹缚着,这刻被那只手抬起,便往她眼前挪近一分,“怎么,你也喜欢?”有人暖暖声音笑道。
那声音是极妥帖的,是想要人贴了心安了心去靠近地,哪怕他只是一道皮影戏中的戏影子。
绾绾便俯身凑了过去,伸指触了触那碎裂花瓣,柔柔瞬间即逝的感觉,出奇开口,“这样的冬天,花开得怕也多少受伤!”
她话音一落,有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年轻的一张脸,并不像他发布在报上的那些言论那般犀利,深灰条纹西裤,驼色呢大衣内露出雪白衬衣领子,浅灰的毛衣。斯文清瘦的一张脸颊上带了幅金边眼镜,此刻镜片上蒙起薄薄一层雾,便将手掌绰约一伸显是求搭把手,自己方腾出手从衣兜中抽出条白帕子迅即将眼镜上的雾水擦净,这才上下打量过来一眼,“老远看见一直望着这风灯,我倒奇怪从来它有哪里奇特了,能这样的让人被勾了魂?”
这话也不知是恭维还是嘲,绾绾闻言笑笑,不答,只眼眸微转,抬手将那花还递回给这年轻人手中,这就转身,已径自往冷灰色的天幕中走去。她这样说走就走,“哎,你就这样走了……不是恼我刚才对你唐突吧。”身后就传来喊声,“况且雪下得越来越大!”
她听闻喊她的声音,遂停了脚步,倒也没有回头,仰头望天,那冰凉的雪片子刀片打在脸颊上,一抽一抽地,的确很冷,“姑娘,冰天雪地,到底不安全,若不是因为怪罪我口无遮拦,就还是等着雪停了再走吧!”付笛生眼瞅着那个瘦削的身影独自停在雪风中,不觉冲前一步。
绾绾听着身后追上的脚步声,不由侧身,半回头,便冲那追来的年轻人恍惚一笑,是谢他那份体贴的心意,也有些怪他多管了闲事,似嗔似喜似愁,是最真实的人间象,映衬着风灯那昏黄的灯光,便如一帧静静浮于暗室药水中的旧年照片,有无限吸引人的美好和温暖。
付笛生便于一时愣住,俄而脸色微红,抢上前一步,替那女子撑起伞。
绾绾这一刻应他抬了头,黑色的眸子黑水晶般夺人光色,颈线幽长,一头瀑般的长发原本被裹在胭脂红的围巾中,此刻几绺偷偷跑出,在那双眼睛前烟丝般飞散,便有几咎,无意拂上对面人的脸颊上,两张年轻的脸俱是忽红了红,海棠花一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却不好说,说了脸会更红,无数的雪片正穿越伞沿而来,坠上眉梢,坠上眼睫,坠上红润的唇角,坠哪里都是一点倏忽惊醒的凉意,一时好像都有些生不在世的感觉,绾绾便仿佛是头一次认真打量对面的少年人,那眼光欲抬非抬,那说话的声音也欲开难开,低低道:“回去吧,莫将花冻了!”隐隐含了求,想要后退逃开的模样。
“花冻了,总不及将人冻得让人可惜……”那少年愣了此际长久,俄而眉角一跳,那双眼睛亮晶晶地,像两泓破冰封的小溪水,有些惊醒后的明净和偷快。
“喝过些洋墨水回来的?中国姑娘可吃不下那一套!”绾绾也是不觉明媚笑出,有些恼他出言不逊,也有些羞,她很少笑,也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多少好看,此刻伸手将额前逃脱的几缕发掳至耳根,些些就露出些连她自身或许也从不知的妩媚来。
付笛生陡见眼前一嗔一怒红尘世界,脸色不妨更红,“是,刚从英国回来一年,你莫非是雪国女,竟连这也知道?”
绾绾却再不肯答,侧颜笑笑,有雪花飞上她的一截发梢,亮钻一般停在乌鬓中,付笛生心尖儿一荡,想要伸手替她拂去,到底不敢。
“你和我一直打算在这里说话么?我是真地冻着了!”绾绾这般说罢,也不肯等这年轻人,身形迳自往前几步走出,仍是回到那家咖啡厅的檐下,门口的印度服务生早就打开门来,她一闪身,就走了进去,扑面的暖气袭来,顷刻间将身上的雪花溶成水渍,她徊首四顾,找了个靠近壁炉的桌子,脱了外套交给服务生,弯腰便坐了下来。
桃木色的桌子,铺着雪白的针织流苏桌布,桌上兰釉色的小瓷瓶里插着红得灼目的绿叶玫瑰,真的香花,连那根面向绾绾的绿色的刺也是清晰可见,被暖气一醺,仿佛还有香味淡淡侵入鼻翼。
眼前一晃,是那个少年人已在对面坐下,抬头冲她一笑,“你还没有回答我。”
绾绾又瞅过去的一眼,淡眉笑笑,笑意稀薄些,低微道:“我若说,你不会害怕么?”
“呃?“付笛生不觉小小愕住,随即拊额笑出,“我会害怕什么,你这是在取笑回我?”这说话声中,他连自身都不知道正在靠近。
那是一张侃侃而谈充满血气方刚的年轻脸盘,绾绾只看着那样一张脸,眼神不知为何忽然间就黯了一下,目光微转,穿过那张此刻器宇轩昂的脸,投向他身后,被玻璃仍隔绝在外间的沿墙角的一排冬青树,只这一刻,那些植物就被雪覆盖顷刻再看不见……
她开口,“我知道你是申报的付笛生。”
付笛生又一愣,这一回是真正的愣。且惊且喜。每一个少年男子在遇到这样一个长得并不算丑的少年女子时,大概都会有一段同样的情愫在花叶覆盖的暗水中悄悄掩流而过。
“知道付先生常会来这个咖啡馆馆坐坐。”女子又一笑,终于垂下雪颈,羞赧粉色须臾侵上那段耳根:“我读申报,其实是为了结识付先生。”
——这样的雷电如炬,要瞬时于平地中劈出一段焦土,狼烟四起。
付笛生当即是一愣,随即腼腆笑出。
那是一种从未出现过在他一生之中的笑,他此刻了然觉察而出,有些醺然欲醉。可是两道清朗的目光却清晰地锁过去,有些担忧她说谎,又担心她不说谎不诓骗他。乱纷纷的,刚开了锣的戏场一般,却是四周静寂无声,只独有她刚才的那番话音一匝匝的,还蔓延过来,在他耳边弥漫出绯丽得要焚寂人间的红色来。
“这花,送给你吧……”后来,这年轻人垂眉柔声道。
绾绾便还是低着头羞涩地笑着,那样满满的笑意,仿佛是有一朵再生花要为面前的人徐徐地开出两生的繁盛,焉能不动人,然那笑,在慢慢更垂下头去的片刻,便一些些冷了,一些些的凉了。
她是忽然又记起那只死在雪地中的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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