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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的上海,因着近海的关系,比其它地方都要暖意一些,然此刻冬季真正逼近,空气仿佛是被冻伤了一般,僵在半空中一丝不能流淌……遥远的一片钟声隔水蹚来,若望向对岸,浦江西岸虽隔着灰色的雾气,依稀仍见高大林立的灰色建筑,一幢幢争先恐后穿天刺破苍色的天幕。
不过仅仅一江之隔。
一岸是十里洋场,酒醉灯迷,另一岸则是穷困生变。卖儿饕女,饥不果腹。这十里上海滩,自其入尘世之初,便是怀了妖魔与仙都的两重心性,为的,就是要考证这蠢蠢人生的可怜百态。
不过这样一刻,仿佛空气中一些些风过,连那细微脆弱的凤尾竹也稍稍颤动了一下;夹竹桃的叶子敛成青墨色,停在冷灰色的枝干上,无端的,让那冷意仿佛就更见多了些。
绾绾长久低头,默默看清自己那双瘦长而硬冷的手。她头顶,枇杷果却已开出一些细碎金黄的小簇花来。
她低头呆望了半晌,瘦削的脸庞上蓦地腾出一些笑意。极其微薄,很像是画上脸皮上去的。当侧过身姿,目光瞥过脚边寒水中自己的脸部影像,水波连浪翻迭而过,并不能看清多少本像,面前几米开外的铁闸这时“次郎”一声拖响,拖回了她的有些走远的思绪,她退开几步。
退开几步,眼见着一片黑压压人影扛着箱囊,拖儿带口地潮水般冲过闸口,疾冲向那艘正停在黄浦江边的渡船。
那副场景,是一头叫做命运的兽正撩开四蹄,迫近追赶着这些无辜的人类,从无停下片刻的可能。
而人,在这头兽的面前,从来现出这样的可怜、瘦弱,巴不及的只愿挪下双膝,请求怜悯获得一次微薄的希望。然希望,越是希望,越是被哪一只哪处伸来的手从来攫取得干干净净,徒留剩下最彻底的绝望。
这黄浦江,便会是最后的一片收尸场。
人流渐淡,她举步开始往那座巨大的收尸场中走去,这一路徐缓走近,便有无数双不久后即将死去的眼睛也正勾勾地盯住而来,不乏蓄意和叵测,也夹杂困顿潦倒,神色荒芜。或许因不算是过目即忘的单身女人,所以愈发引起猜测,脸颊瘦削些,女子眼睛却清亮得出奇,是一对一去凡世即再不回转的星子,此刻那一对奇亮的目光不过方方回扫过来,便迫得很多头颅纷纷低下或侧过面目去。
若人和人的缘分,只得这一来一回的目光交错多好。绾绾有一刻突兀想出,她自己大概也觉出这种想法的可笑之处,冻得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愈发寂寞了些,但那寂寞清霜一片,不过映衬着她这样一个女子愈发冷峻得刀枪不入,红尘不留。巨大的钢铁架子直伸进黄浦江中,墨黑色的水此刻就滚卷在她脚下,墨黑的水渍撞上铁柱,却生出雪白的颜色,临船一步之隔,她停下脚步。
——仿佛是在临死之前的那一种前尘顾望,回光返照,忽然拧转身,看了看自己的身后。
她身后并没有退路,只有命运同样的窘迫和不得不发。
天幕正在灰暗萧索下去,沉甸甸的天光挣扎着最后一点光色怜佑着这座城。然后猛然一跌,天空仿佛是在可见的一瞬间突然暗去许多、死去许多。
“姐姐,站这里吧!”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穿着大红色布袄子的小姑娘就在这一刻,忽然隔着一道水岸直冲她喊道。
那一种清脆声夹杂在灰色的命运中,仿佛是力图博下去的指尖蛱蝶,颤弱而不安。
狭□□仄的船上空间,原本已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物么、鸡鸭禽兽填斥满,此刻小小的背脊拼命往后撑出两步后,便硬生生挤出一个空档来——更像是那巨大尸场中,注定要现留出给她的一个位置,绾绾看得清,也不知是否该感激一声,竟唇角蓦地清冷冷乍生出一笑,脚下也随即踏出了那最后一步。
船工临一声哨子,这颤巍巍一艘渡轮便没入整片冷灰江水中,徐徐往对岸那个浮华世界中驶去。转千弯过千滩,渡人,也自渡。江水自流千古,不作停歇,总免不得让人想起一生之婆娑。何以为生而来,又何以致死消亡而去匆匆。
船至江心,那一刹的风更大,有冰凉一些些落在□□的颈项上,她抬头,天空中零薄的雪霰子终于开始肆无忌惮地坠下。上海这样一座海边的城,下雪天其实极其不易,千年难等。
然,该会有的那一场风雪,迟和早,却总有一天会波及应命而来。
“姐姐,你看这雪下的,真是大啊!”这乱纷纷思绪中,还是先前的那一串银铃笑。是穿着大红新袄子的小姑娘撒起两个小手向天,瞬时露出的两行小白牙齿如珍珠贝般晶莹雪白。
然只这样斜斜一眼瞥去,便望见那新袄子里头,暗暗藏匿的一片污垢的里襟棉絮破烂,再细细端量,那张被刻意洗干净的稚小脸颊上,耳根和衣领处,那一片泥垢仍是鬼祟攀爬了出来,渡船这一刻被浪头打偏,那小姑娘立身不稳,已扑上前紧紧搂住她的腰身,待及匆忙退开,抬头怯怯笑笑,吐出一截小舌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那件藕白色的呢大衣。
绾绾一低头,目光触及大衣上此刻多出的两个模糊可见的小手印,那两滩灰色,淡淡地湮在整片白色中,不细看并看不出来,但因为知道它的存在后,你的目光便收不住,你知道罪在那里,业在那里,有一处垢。你或者立即丢下这样一件大衣,你无法不去想起这样一件事。即便它后来被清洗干净如新买之时。
多少讽刺之事。
再抬头,望穿过去。穿红袄子的小姑娘已经将手死死绑在了身后,那对漂亮的瞪得滚圆的眼睛中已顷刻渗出雾水。“臭丫头,尽给我惹来事!”一个暴栗子在她尚未及责难时已敲上那孩子的头颅,“咄”的一声,声音响亮清脆。这一记打必然极疼,那小姑娘却连吭都未敢吭出一声。……骂咧的声音续又传来,转向绾绾时却低下半张黝黑憨厚的脸色,“小姐,小娃娃不懂事,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我们穷苦人家……”
——同样是可以做她父亲的年龄,卑微的将整张面目都拱低至膝盖处,老去的不只是那张脸,还有那被岁月一同磨死的魂魄。“你带她,这是要去哪里?”绾绾却在这一刻冷冽了目光,那目光中原来的寡淡忽然也迸成怨色。
哪里得来怒气资格?——连她自己都不及清楚过来,那仿佛是一种早已被深种下在命里的欠下。
她目光咄咄看向那红袄小姑娘身边的老年男人。或许是长期劳作,连带着那男人的眼神也是浑黄,这样被苛刻追问,眼神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她的目光,“这……带她去西边姑姑家呢!”
“伢叔帮我讲,等去了大姑屋里厢,就弗用饿肚皮了……还有叫关新衣裳把我穿涅!”倒有一声鲜红清脆的声音喜咝咝此刻替了父亲回她道。
那幼小声音还不知人间罪孽,不知小小一段平生心愿,便会将她渡到彼岸。彼岸。彼岸。彼岸啊……或许是意识到她不会再追究大衣上那两个印渍,那红袄小姑娘突然一歪头,笑眯眯仍凑上前来,眼睛也是亮闪闪生光,是人生最初时候的那种干净如雪的目光:“姐姐,侬去那头又做啥?”
绾绾迎住那种太过清爽的目光,她的眼神就滞住,就愣愣看了那小姑娘更许久。
那小姑娘或许被她这奇怪眼神有些吓住,将身子往父亲挪了挪。“姑娘莫怪,莫怪,这不……”老父亲这样说罢,眼看眉头重得一下坍塌了下来,黄泪须臾刮出眼睑,“姑娘你是好心人,总归是一根藤上掉下来的瓜子,她娘在家里,死活不肯来送这丫头……”
眼见那人整张脊梁都颓了下去,绾绾眉间一段戚色稍稍带过,渡船已徐徐靠近西岸,她未及停稳,已一个箭步当先跃上岸去,那动作矫捷如白兽,一沾岸,连停都不愿停,大步往闸关赶去,正要出关,身后果然遥遥传来祈求声,“姑娘,等等,等等!”
略回头,当先却只看见头顶灰色的天网般的那穹幕此刻沉沉兜下来,目光再一分分地刮过去,已有大批的人流往闸关涌来,瞬间将这三人围在水泄不通之中,那一批黑压压的头颅,她夹杂在其中,其实和这十里洋场中任何一只苟延残喘的蝼蚁并无二般、本是同命。
…………
沿江堤走出很远,遥遥一次出神回头,那一对父女还茕茕立在原处,上海滩的天空,这场雪终于开始纷纷扬扬再无迟疑冰冷落下,须臾便遮盖了她的肩头,也将那位老父亲的身影遮断至再看不清,消失在她原本的世界外。“小姐,黄包车要伐?”有车夫拖沓着脚步在她身边微停,车把上的铜铃飞出清越的声音,击穿越来越深的雪霾。
绾绾摇摇头。那车夫一径远去,须臾也消失了身影。冷森森的冬青树旁,铁枝街灯陡然亮起,仿佛炸弹一般投下一片片黄蓬蓬的光雾下来。
千里大江的江面已成苍灰色,再看不到对岸,她于是一个人独自往前走去……这样一条路始终走下去,那一点要抵达的光,终于开始遥遥撞入眼帘。她停了片刻,环顾周遭,然后立直身板,迎着扑面的雪色往那盏挂在檐下的风灯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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