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下载网 > 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 8 莫向今生问前身

8 莫向今生问前身

最新网址:www.wbshuku.com
    她借着月光睡去,手心包笼着那片花心。在梦中,她在一条路上走着,老式的青条板石铺的路。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左边是一家酒楼,两层,未近午时,里面显得空荡荡的。

    二楼面街的窗子却开着。

    而前面是一家绸布庄,门板拆了一半,门口有个老太太在卖梨。老太太的旁边是个沿街做缝补的老头。

    “卖花涞,卖香花涞!”清脆而稚嫩的声音其实是从她的嗓子里喊出去的,她却并不觉得。花香很浓,浓得会让人丧失嗅觉,不似此刻她手中握有的那枚花瓣,味道其实是散发着清甜的苦意。

    但会有很多女人喜欢将这种香花簪在胸前的衣襟上,一整天就都是香喷喷的。

    所以,南京那时候的大街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卖花女孩。——穿着洗得发旧的蓝布袄子,蓝布裤子,整个细瘦的模样,沿街叫卖。即便是现在的上海,这仍是一件并未被抹去的行生。

    她的乌黑的发辫垂在身后,辫梢一次次随着迈出的步子抽打着自己的纤薄后背。三叉口只有右边的那一处民宅屋门紧闭,应该是长久没人居住,门口的台阶上长出一溜青苔来,暗里蓄满丰盛得要流出来的水渍,她因而觉出安全,挪步往右边街沿靠靠,再一抬头,就看到有人正从绸布庄中出来。

    那人身上应该是新做的拷绸衫子,炫耀似地,在阳光下闪出一片鲜艳墨紫色,再顺手捏起卖梨老太婆的一个梨子,想用袖角擦擦,终究舍不得,用手胡乱抹了几下,便咬了下去,又迅即“呸”地一声还吐了出来,是嫌梨子不甜,顺势飞起一脚,将梨摊子踢得滚到街外老远。

    老太太整片凄呛的哭喊声陡起,被阳光烤得干枯嘶哑。拷绸衫子却仿佛是被这一阵哭声勾发得愈是得意,非但没有急急走开,竟还坐在门槛上临时兴起看戏的模样,那老太婆何曾见了这阵势,忽然连哭都不敢哭了,被命运拿捏住了嗓子,活生生缩成了一枚风干的老栗子。

    也没人敢上前言语,四周的人都成了影子,被大白日头晒成虚的,往街边檐角贴着,快速地溜过。“香花,卖香花涞!”惟那一声声还在传来的清脆稚嫩的声音仿佛是不知人间疾苦卑恶。

    拷绸衫子便应声看过头来,他端详着这个卖花的小姑娘,然后从那摆满花的花匝子往下,便看到她右手正擎着的东西。

    他脸上忽然现出恐惧的神色,喜剧似地急剧换幕着。

    是在上海,她知道。

    枪声响起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杀人。面前的这个人也是她第一个想要杀的人,如果非要与先前的那个人世作别,她选择面前的这一个穿着拷绸衫子的人。

    是为了雁鸣,她强迫自己这样想。

    眼前就有很多东西亮晃晃地劈面雷电般经过,她第一次看到人的躯体在青条石上痉挛扭曲的模样,她其实并不确定她是否果真开枪击死了他,她只看到满地黑色的血开始潮水般流淌着,从那个人的身体中涌出,将他躺着的那处身周那些细小的条石缝也填补满了,她那一刻知道要一个人的死去其实极为容易,也愈发看清生命存活的痛苦和不容易。

    她杵立在那里,她是为雁鸣报了仇,可这仇压根不是仇,而是命运,从此无可更改活下去的命运。

    四周的人都走了,或者懵了,卖梨的老太婆和摆摊缝补的老头都不见了,连人的声音都消失了,唯有血从皮肤中滚动而出的声音轰隆隆冲盖过耳膜,轰隆隆又绝尘远去,余音此生再不会断绝于耳畔。

    有人忽然从那间酒楼的二楼楼梯口大步走下向她而来,黑色的大衣卷起丝丝衣角,如这雷霆雨季将起的一朵遮天盖地的阴云,既为她挡去了眼前可见的这一场血霾,也将挡去了唯一可以照亮她那张脸庞的、那点虽毒辣辣地至少还带着温度的日光。

    …………

    一切都在快速消失的时候,她闻到他身体传来的味道,触感到他身上的温度,他将她迅即带离死亡的现场,从此,跟随于他,归属于他。

    若目光可以从这间牢房的这扇天窗中飘出去,可以在月光底下看见整座第一监狱的全貌,哨楼,教场,纤毫毕现,四肢警惕地俯卧在大地羸弱的胸膛上,有车灯雪亮正向它缓慢行驶过来。

    车行过那片已填充过无数死魂的涧,在布满铁丝网和路障的问讯处停下来,前排的司机出示证件,后一刻,后厢的车门被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监狱旁的月光下。

    这一夜的月光出奇地亮得惶然,高空有大批的云层,急剧地滚动……月光将这个人的人影勾上那些狰狞而出的铁丝网,他的人形便有说不出的碎裂开的意味来,他冷漠深栗色的眼珠子这一刻侧转,抬望向身前不远处,便看到那一抹瘦小而熟悉的身影从兽的巨口中吐出,正向他缓缓走过来——

    缓缓向他走来,有眼中渴望,也有本能畏惧,还有另一种力量的牵引,让她行走到他面前,仿佛不只是双足,仿佛是她心上也正在一步步靠回乱世红尘。

    “我来带你回上海!”等他伸手,能触及她的脸颊,月光这时照清她淡淡身影在他脚边纤薄如缕,他这时开口唤道,声音低,却足够让她生出往常妄图倚靠的心思。

    女孩子后刻抬头,目光中残存着一丝模糊的怀疑和不确定,却忽得咧了咧嘴,仿佛是想笑的,但内里现出悲伤痛苦。

    是还未真正从牢狱的枷锁阴影中挣出来,于是那种神情奇特地盘桓在整张脸盘上。直到他走过去,将她乱蓬蓬的头发,还弥漫着潮湿和腐烂气息的瘦削身躯悉数包笼在他宽厚的怀抱中,能感觉出小小身躯初始的本能挣扎,逐渐地平复下来,终于海水般偃旗息鼓。“天津的事终于结束了么?”那小女孩这时在他怀中小声地开口,声音起阵风也就灭了。“那,施剑翘这个人以后谁来扮呢?”又低低问出口道。

    她微微仰头,直看到他锋锐的下颌,再上些,便是一幅惯常冷硬如被刀刻出的脸神。

    这样一个男子,虽然也偶尔会低下那根毋庸置疑的笔直颈项,却绝少甘于屈服。一张黑暗般的脸,却于此际在对她说话的时候,会有奇特的面部温柔无端流逸而出,落进她眼睛中,仿佛是一种不信错觉,独独被她窥见如原不该看见的天宇下的一幕,又或许果真是这月光在作祟。

    “真正的施剑翘将会被带来这里直等到赦书下达的那天!”他却已对她俯身耳语道。“李代桃僵终会有一个时间。但那些已经跟你没有任何相关。”他正在靠近的声音忽很像那朵模糊的花儿,痒着她耳根麻麻,让人想摸摸、触一触他的脸。那样,此刻的结束才会是真实的。

    但那绝对是一件不应该的事。他肯这样拥抱着她,已是最好的了。

    她跟随着他离开,并没有再看身后的直隶第一监狱最后一眼,就随着他理所当然地离开。这辆军车于夜幕中返身而去,被大片的月光笼罩着。时时穿云而过的月,不断地变幻着人世浮沉,在底色的暗空中绘出一朵朵灰白色的云的花朵。

    车厢内,她闻着半尺之外——他身体散发出的薄薄烟草的味道。这留在这个世上的,她唯一想要用心去记忆下的一个人的味道。

最新网址:www.wbshuk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