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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西关西营门外教军场,直隶第一监狱。
其实质还是旧监,普通的犯事者还是用木栅子或三两人的围成一间,独有那些事犯重罪的,或是极度敏感的人才被单独关进四面岩壁,一方铜铁门长时间锁着,只露出两寸的窗口,让人递饭进去。
无人知道那里面关押的会是什么人,也不知究竟犯了什么事,或者,是要被关押一辈子或者什么时候拖出去就处决了。处决通常都是在晚间,子夜的时候,就在监狱后面一个废弃的开石场。
那个开石场原是一个山窝,石头被挖走后,留下一个深坑,这坑蓄了雨水便成了涧,人被枪射中后,跪着的尸身往前倒去,“哗啦”溅出最后一片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原声,然后永夜般的沉寂。
这种沉寂后来一点点蔓延开来,浮散在直隶第一监狱的上空,疫病一般经久不去,那一夜,许多人都是睁着眼际,死命地瞪着迷离的夜色,仿佛也是那一刻,他们会再度想到生命的不易和易碎,会有些来不及发出的感慨。
天津的冷冬是悄悄过去的,在他们还在记挂着上年头那件轰动整个平津的大事,谈论着那个叫施剑翘的女子后来可能的命运,谈论孙传芳是否果真与日本图谋,要把华北变成第二个伪满洲国时,春天已从监牢中那些灰暗的檐子下滑走,天津的夏日来临。
天津的夏日,便如它的冷冬一般给人以颜色。会下雨,雨丝很细,下雨的时间很长,然后便是高温接踵而来,水气来不及蒸发,四处弥漫停留在空气中,汗水附着在皮肤上难以蒸发,人往往就不知不觉昏厥了过去。
而这样闷湿的夜晚,人往往也睡不好。
这一间重症关押室内,这样的夏夜,从天窗飘进一丝单薄的草木香味,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来的馈赠。从关押至今日,仿佛果真已被遗世而忘,地面泛出水渍,像那个下雨的白日,永远干不了似的,暗角里开出黑灰色的蘑菇来。床褥盖在身上时,能感觉湿气从里面蒸腾而出。
她极不喜欢这种拉扯不断的纠缠。她是南方人,南方也有雨季,梅雨季节,盘桓一周,也就悄然隐退,酷热随即替代而来,蒸腾得每个毛孔都是汗液粘稠,但自有记忆开始,这个季节却是最容易度过的。
从前的她和梦遥那一类的孩子,很容易在一个冬夜,一边外面簌簌下着雪珠子,一边缓缓滑落身子,再也不会醒过来。
所以冬日是被惧怕和厌恶的。
而夏日,则是被盼望久住的。
当回望从前,她其实更为讶异,为何她和梦遥竟然能得以活到今日?——她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些纷纷往事,是因为空白度过的时间委实已经不短,而往时同样的相似处境中,梦遥不在她的身边。
梦遥会在哪里?会不会已被他派去做另一件事。这世界上会不会又出现另一个张敬尧或者孙传芳,或者这样的事情一件接踵一件而来,永远不会完结,浩劫一般。
——至少在他们的性命完结之前,不会完结。
她断断的想。
就在这时候,她闻到空气中那种单薄的草木香味,她其实并不知道来源于何处。这种香味自六月初已经开始,延续了一个月的时间。她仰起头,从天窗中看出去,外面其实是同样的黑色,只不过仍然比监室内光亮一些,是天空的颜色倒影进来。
狭小的一面天窗外。
大概是有风吹动着云层。那种光亮急剧地变幻着,白亮,灰白,然后黯淡下去,又是灰白,然后长久的一片明亮,一团小小的阴影从狭小的洞口中卷进,落在她的肩头,从肩头一直滚落下来,擦着她的手背时,毛绒绒地模糊糊地痒。
举起,在同样模糊的光色里看去,像一把毛绒绒的小刷子,微靠近去嗅时,有淡淡的草木苦香。是合昏。
——坐含风露入清晨。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蕴含深意却骄傲其实孤独的花儿。
她将手掌合拢,将这朵花包藏在手心,仿佛是想,让那朵花在她的手心即便不能再度恢复生命力,也能侥幸长久地维持一种开放的姿态,不会早早从人间凋落萎去……至少在等待一个人到来之前。不会凋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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