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wbshuku.com
天津的这座居士林位于清修院胡同,建于清末民初,由大雄宝殿和两侧配殿组成,供奉着两尊鎏金铜佛,“毗卢遮那”和文殊菩萨。
因常有居士定期来居士林诵经,信徒甚多。
天津这日雨霾不歇,扫地的慧字辈小沙弥见大清晨的,佛坛前已往常跪了一个人影,便好意上前道:“今日师父要出来讲经,施主早些去大殿候着吧!”
那女子便点了点头,道声谢,起身,往大殿走去。大殿内已摆下不少蒲团,僧众仿佛果真是比平常忙碌了些,因着见她连着几日都来,也见怪不怪。檐廊下已另铺了蒲团,是专门为她们这些方外人听经的,里面就尊贵些,富明法师历来的坐前不过放了四个蒲团,可见来人地位。
她选了毗邻殿门的左一处第一例,便静静候在那里。她阿爹的那个骨灰盂已被从藤条箱中取出,很少离开身侧方寸之外,此刻更被静静抱在怀中。
这样一个神情寡淡的尚是学生的女孩子,因为有这一层早年丧父的痛楚在里面,便弥足让人同情,更何况是佛陀门下的弟子,愈发施舍了怜悯之心。
大殿外已是戒严状态,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才有人被允许进来,无不是常来的关系亲厚的居士,像她这样原该是被清理出去的,因着孝感动天,加之年龄尚小,并无危害,所以也就由着。
再过了一阵,居士林外一阵喧嚣,便有数人拥攘着一人信步而来,脚步声霍霍有力,语声带笑,这边檐廊下等着的十几人都不免抬起头来看,来人他们也有认得,也有不能确认的,只见年已花甲的富明法师亲自将其引入大殿,方分了主次位序坐定。
这一日诵的是《大佛顶首楞严经》。
富明法师盘坐莲花座,娓娓授意佛的怜世,正身,得无量果的去径……男女居士们无一不正襟危坐,参禅听经。
大殿庭前一棵红枫,叶如血染,恰有离枝脱落的,撞上大殿前粱,再晃悠悠砸落眼前,被一只纤细的手指捻起,搁在手掌心。
若是有算命的看见这只手掌,看到那极短而粗粝的性命纹路,便一定不会相信这只手掌的主人竟会是个这般纤弱模样的女孩子,但世界上岂非有许多的事不能预料。
秋雨何时绵薄入檐,吹湿了廊下乌木上一片,也迅即地沾湿了青呢大衣,青色长裙,有好心扫地僧一眼瞥见,走近道:“女施主,秋雨沾衣,可往里靠靠!”
这女学生闻言,依言将坐下蒲团往里稍稍挪近些,再侧身回头,将那惨白色的装有父亲遗骨的瓷盂捧起,拢在胸前,那只生命线极短而粗粝的手,这时小心翼翼地揭去了同样苍白底色的顶盖。
佛音不绝,经久地缠绵在这方寺庙的上空……“啪!啪!啪!”三声枪响后,坐在居士行列首座那位身穿青色长袍的男居士应声倒地,殷红的鲜血霎时洒满佛堂。
莲花座下的信徒们仿佛是被懵然惊起在梦中,檐廊下瞬时涌出的滚滚血迹,映衬着这檐廊外那一滩扑天弥漫而下的血枫,如要邀着佛的信徒循循踏入九重地狱的血莲池一般……
“啪!”刺客却已扔下了那把勃朗宁□□,面色上并无多少波澜起伏,凉凉开口道:“你们放心,我只杀一人,不伤旁人……他害死我父亲,我是为父亲报仇!这一干的事都由我施剑翘自己负责,与我家人全无干系!”那一片早先的红枫叶这时就从女学生的袖口飘落,跌进同一片血红色的颜色中。
女学生的目光戒备得扫过眼前——在这个乱世之中,仿佛人的性命比这枝叶还要浅薄,稍纵即逝,不能被自身所把握——那个已然倒进血泊中的枯死般的人,他是否还记得十年之前,他在蚌埠儿戏般杀死的另一个七旬老人?
如今死在佛陀面前,是否就是要印证了这样一段因果报应?
没有人能回答,即便他们此刻就跪立在菩提的面前。周围已处在急剧的惊恐中,瞬间人走殿空,她于是重新捏起地上那把枪站在再空无一人的廊下,再度确认了一下那人的死亡后,闪身进入大雄宝殿的后进,按约定的后退路线往居士林的后门发足奔去……
身后已传出孙传芳警卫连纷至沓来追击的脚步声,她是比着时间在奔命。转过楹柱一角,她蓦地站住脚——面前陡然出现的一堵墙。
一堵人墙。临风,沐着微薄细雨,齐刷刷盯紧她。
有人这时默默上前,缴下她手中的那把枪:“清风居客栈的老板娘报警,称有不明女子持械进入居士林,你现下有权保持缄默!”说罢,使力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拷住。
她不禁愕住,仿佛并不知有这一着,习惯使然并未立即开口辩驳。身后此时一片勾动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孙传芳的护卫已然追及至此,无数条乌洞洞的枪口立时对上她和她面前的这堵人墙。
有人上前一步,阻止那些人开枪:“我局已接到报案,现下拘捕这名女子,倘有事,请一道去警察局协同调查清楚!”
对方犹有犹豫、不信,开始遣人前往电话亭向上方报告此事,这边,天津警局方已将这名女子押上警车,车子短暂一晃,已往前开去,离开方方染血的居士林……
雨有一刻,似乎是愈发的大了。车速在拐过狭小弄道后,也开去得愈发猛烈。副驾驶上的脸转过来时,眉眼很虚,仿佛是在雨中候了太久,被洗掉了原本填在上面的血色。
“说是在后门接应,怎么会突然安排入寺?”女子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就问他道。
“他怕事出意外,孙传芳的卫士会在我们之前找到你!”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便回道。
女学生久已冷漠的脸这才有些松动,些些被雨水浸得太过冰凉的感情流出:“他亲自来了?”
“他刚好因公有事来平津一趟,便亲自过问了。”那人便道,一边严密关注着后视镜中此刻映出的影像——秋风秋雨中,隶属于孙传芳那方的军车已紧紧追驶了出来,他不觉催促身边的司机,这辆警车加了一档速后直往天津警察厅开去……途径一个路口,仿佛是有意无意,身旁之人忽然微抬下颌,朝一个方向扬了一扬。
她不觉随他动作扭头去看向居士林的西侧。西侧有一间爬满藤萝的五层建筑,并不高的建筑,但从某一间屋子中却可以确确收瞰居士林里正发生的一切。
她曾经就住在那个房间。
她的目光初是不解,蓦地钉住,有奇异的纹路一道道的自眼波中漾散开去,织起稠稠波动的网。
那间屋子的窗口,原本应该是空空荡荡的,她记得她临出来时已经将那道窗关阖。但现在那扇窗是打开的,并出奇地在窗口经现出另一个模糊人的影,可窥长身玉立,却看不出那个人的脸型,也无从知道那张脸上此刻会有怎样的神情,担忧或者事既成之后的喜悦会更多些?
但是,只要是他。一如既往的,他出现了,她的心忽然就安定了。
孙传芳被刺喋血津门佛堂之事,一时震惊整个天津,轰动全国,巨波般袭出。
数日后,施从滨之女施剑翘被天津地方法院一审判决有期徒刑十年,念其事出有因,二审判改为有期徒刑七年。四方求情声音不断,遂于民国25年,最高法院下达特赦令,获释。
最新网址:www.wbshuk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