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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谁曾年少独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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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茶楼青檐下的雨继续嘀哒,滴垂到下端的青泥地,几天下来,便将那青泥地也早淹软了,失了根底骨性。一次次砸到同一个泥窝所在,更是要翻撅出千百年来藏在那暗处里头的垢和不幸来。

    然世事纵然早更改了几千几万遭,又岂会再在乎茶楼中这群后人如今的浅薄和此际露出的猥琐可怜来。

    女学生的瘦削背影就在这模糊了时光似的青檐下一带一转,终于进了前巷拐角一家客栈,撤了桐伞,抬手捋了捋额前的发,额发湿漉漉的一滩黏在两道眉身上,那两弯眉便像隐了锋利的两把未开的刃。那把桐伞上沿着伞骨,便同样滑下一堆水渍来,湮得刚干了不久的水门汀又是浑绿的一片,再湮散开来化成淡灰色痕迹。

    “先登个记?”因是时局非常时期,接待处的妇人特意多看了几眼,然对面一张娇小而瘦弱的脸庞,形容未成,看不出丝毫危险或可以怀疑的成分,遂大声喊道:“老张,老张,给客人拿行李!”一个中年男子便裹着身灰色旧棉布袍子,趿着鞋,匆匆从一层某间屋子里蹿了出来,嘴里头一路还叼着根烟。

    “要五楼后边的房间,清静些!”女学生这时已填好那张表格,苍白几根手指往前推出,低低开口道,脸神一直淡漠,好像与人都不太为善。

    妇人接了表格,目光一扫,见填得是“施剑翘”的名字,便暗叹果真是个与名字匹配得一丝不苟的人,硬邦邦的一坨生冷铁铸成,遂从抽屉里捡了把钥匙扔在柜台上:“506!最后边一间,想来合姑娘意的!”

    女学生抬头瞬间微微诧异,大概也是不妨她如此事故人心,随即点了点头,见那叫老张的男人已窜到身前,正弯腰要取她的行礼,忙折出手挡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她只这么说着,已快速将脚边的藤条箱拎起,这才额外冷清清笑笑:“里面是家父的骨灰盂,是要送到庙里去超度的!”

    妇人这才恍然明白她小小年纪如何这般冷漠,原本眼前的世道就是艰难,这样一个小姑娘既早早丧了亲,更是乱世里飘零如萍,对人有防备也是自然,遂同情道:“是来居士林的吧,居士林里的富明大师倒是有道的,只不过他年纪大了,十几天才出来一次给大家说法,能遇到的话,就要看姑娘的缘分了!”

    女学生不妨她口吻转变得温和体贴,“家父不是好丧,要多念几遍心经才能超度,若能遇上富明大师讲法,自然是件好事!”

    一番话,说得对面妇人又是唏嘘不已,嗟叹道:“上次大师出来已经是十多天前了,按照日子算算,也就这两三天!不过最近常有大人物来居士林听经,姑娘最好紧跟那些沙弥们说些好话,否则就是日头对了,因着戒严,怕也不会让你轻易进去的!”

    “多谢提点!”女学生尚显稚嫩的眉目间徘徊了几转,低低的不安,显然是将这些话都认真听进去了,见她再无话告诫,这才告离,独自提着行李上楼。楼道逼仄,遇上对面过人就要侧身避让,好在清淡季节,本来没什么人,再加上世道不好,上过三楼,便再没见到多余个人影。等开了506那个房间的门,不过几平米的地方,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倾颓在壁角,贴近天花板处一段墙纸泛黑剥落,岌岌可危地悬空了下来,乍一看,倒好像有十几年没住过人似的。

    墙上倒有一方镜子,也封了薄尘。她腾出手掌去,抹掉镜面上那一层尘土。一道昏暗的暮光恰从身后同样布满灰垢的唯一扇窗扇里打进,投上镜面晃出浮光萦乱,乱世似地支离变化着,她走上几步,去了窗钩子,用力一推,整片居士林的全景便出现在她眼前,被大片的梧桐树给裹挟着,风一动,便如平静的大河面上,突然闪烁出层层波纹,灰绿色的波纹。

    女学生的目光细细盯视而过眼前的居士林,每一分每一分都不放过,是要将建筑中的每一个地迹都深深烙印进脑海里,要同样在脑子里迅即绘出另一个居士林来。居士林的某处,也不知是什么白色的花,被晚风吹动,大片急速的坠地,短促地吸引了所有她的目光。

    听不到那啪啪的死亡声。那死亡声是她自己耳蜗中合律按着拍子想出来的,风动林梢的声音猛烈些,那些死去的声音便消弭不见了。 “小姐开门,送开水的!”门边却游丝般一股声音这时传近。

    她一向谨慎,不提防那魅一般的声音已欺在房门口,事先丁点未曾醒觉,本能趋身避让到身边一堵墙角,又觑眼看了看眼前三米之外桌上的那个一直不曾离过身的藤条箱,这才转回目光,还去盯那道显然并不牢固的木门。

    灰扑扑的空气里,于呼吸声隔着薄薄木片可闻,门里和门外此刻都存着彼此窥探。门外的人见半天没有声响,或许是终于不耐烦,猛然咕哝出几句牢骚话便踢着鞋子走开了……女学生听着那鞋子声,才蓦地想起一个人来,这时小心走上前两步开出窄窄一条门缝,果然是那个裹着灰色旧棉布袍子的中年男子老张,正咕哝着迈下楼道口走了。

    她遂俯身取了被留在墙角的暖水瓶,复将门关上,却是倚着门边,倒先愣了一愣,才走回到桌边,不意伸手摸了摸那个从不离开过身的箱子。

    抬起头时,从窗子口里看出去,居士林的整片上空此刻都是青灰色的,仿佛即将湮在一场更大的灰色的雨片中,那雨的气势正一波波往四边蔓延开去。一整天的雨霾,寂寥得如生出幻象,却在天将暮的时候,这个廉价的小旅店里,突然开始有嘈杂的人声接踵响起,皮鞋和高跟鞋的移动声音,男人酗酒后歇斯底里的大声吼叫,中间半杂着女人忧戚痛楚不明的低低幽泣声……如同一道久无人踪的密林中,突然蠕动出现的许多不明所以的暗兽,各自蠢蠢骚乱起来。

    然这样的变化却仿佛给了这女学生以安全感,她将那藤条箱往身边一搁,借着满窗的暮光,斜身倚在床栏上,合衣终于小睡了过去,睡中的眉目安详而尚显稚气,唯独那一股脸际间的冷淡,冷冷得即便在睡去时,仍能将任何一个近在咫尺的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窗格子不知恁地脱钩,狠狠撞合上,是半醒半寐中响起的一截惊天动地的声音,她猛的于当中惊坐而起,大口气急促地喘息着,待睹清面前一幕,又默默出神许久,这才站起,走过去,面临风雨,却在雨水淋漓的玻璃上,缓缓书写下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迅即被雨水追去,她的一截衣袖就全被窗外风雨打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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