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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我还独自生活在一片沙漠里。
那片沙漠很大,大到我整整走了三年都没有走出去。在那里,我看不到夜里的星星,白天也瞧不见天空上飞过的鹰隼。
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没有动物,苍穹之下没有飞鸟飞过,黄土之下也没有爬行动物。一千多个日夜以来,我找不到一个可以交流的人,找不到一个能和自己一样立体行走的动物。很多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是这片黄土里的一粒沙子。
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只能对着影子想象着自己该是什么样子。我过得很孤单,因为耳边除了大风翻卷黄沙时的声音以外,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对于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的记忆停留在有日醒来之后看到这片沙漠时的撼动。
我不觉得恐惧甚至还感到莫名的亲切。
那一天老天给了我一个很大的见面礼,上空刮起了一阵猛烈似漩涡的狂沙,我紧闭着双眼,捂着耳朵,身体不受控制地随风漂移,我好像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风暴持续了几个时辰,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惊讶地发现我还在我醒来时的地方,不同的是我的身边躺着几具残缺不全的骨骸。我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根白森森的骨头眯着眼睛打量着,好奇心作祟的我又弯着身子在黄沙深处挖出了几根白骨。
我把它们照着我影子的结构拼凑在一起,然后得到了一个扭曲的支架,我双手叉腰观摩了半天,笃定我与他们是同一种生物。只不过他们死了好久了,没办法站起来告诉我,我从哪里来,该去哪里。
渐渐地,我不得不习惯这种极其苦寒与寂寞的日子。一个人对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奔跑,跳舞。有时候我还能捡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那时候我的心情总会特别好。尽管对着那些我完全不熟悉的宝贝捣鼓了半天还不知其用途,可我还是乐之不疲地一边走一边捡,能挂的就往自己的身上挂,不能挂的就抱着走。像个小乞丐一样过些每一天。
我总期待着有一天这里会出现其他和我一样会立体行走的动物,可我一连数了七百多个日落还是没等到一个人过来,就连秃鹫都不愿意飞进来一步。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我等到了一名长得很好看的男子。
一身白色的衣裳像出尘不染的白莲花,行走在枯红色的沙漠里,像陨落在人间的星辰,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饰件,气质如兰。我看他看得发傻,好像有一滴水滴在我的心间,风起时,他如屹立不倒的大树,在这片反常的大地里稳步向我走来。
我惊喜地发现他的影子和我的影子是一模一样的,于是欣喜若狂的我向他飞奔而去,可他却从不正眼看我一眼,踉跄地从我身边窜走。我在失望之余瞥了他一眼,发现那张炫目的脸上却有一双空洞的眼睛,好像一尊美人雕像却被剜去双眼,我只得扼腕叹息。
那名男子漫无目的地在沙漠里东窜西撞,更多的时候都是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喊着一个名字:“阿昙”。几乎每天都要喊上几百遍,尽管他的声音很好听,可我的耳朵还是很受罪。
起初我琢磨了半天才搞明白,他喊的可能是一个人的名字,一想到这片沙漠里还住着其他人,我心里更高兴了。一连几天我都跟着他,他走哪,我跟哪,可是一路跟下来,我除了他,什么都没见过。
他跌跌撞撞地在沙漠里奔走,像在逃亡,也像在寻找遗失的宝贝,奔着一个可能实现不了的目标,在这个绝望的地方疯狂乱窜。好几次他整个人都摔倒在滚烫的黄沙里,大风刮过,几乎把他掩埋了。我走上前去,想伸手扶他一把,他却已经自己站起来了,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继续赶路。
这些日子以来,我过得有些窝囊,因为我跟了他那么久,他从不正眼看我一眼,我咿咿呀呀地跟他说话,他也从不理我,高冷的姿态让我很不舒服。我甚至还愤恨地想,活该他口中的“阿昙”不愿意出来见他。我在讨了几次没趣之后也决定不搭理他了,只是身体还是不争气地跟在他身后走。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他哭了。
那时候我正躺在他身后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了一阵抽泣声,极小的声音被风撕成了好几段。我本以为那是幻听,后来又听了几次才发现不是。
我被惊得跳了起来,那是多日以来第一次看见他哭呀,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冷酷的美男子呢,原来不是。我从他身后转到身前,双手托腮,好奇地看到了眼泪像钻石一样从他的眼眶里“吧嗒吧嗒”落了下来。我急忙伸手去接,一滴泪珠落在我手心里,温热的气息瞬间被蒸发成空气。
“你怎么了?”
闷了多日的我首次拉下自尊开口问他,那人闷不做声地又掉了几滴泪,只不过这次我没接住,还未掉在地上就已经变成水蒸气了。
“喂?你哭了吗?”
我考虑到他内心可能很难受,再次把自己的身段降一降,决定拿自己在这里生活的经历好好宽慰他一回,只是他还是闷不吭声。
两次热脸贴冷屁股的我气得背过身去,抬起手用舌头舔了舔手心,那是刚接住他眼泪的地方,我发现那味道是咸,味道差极了。
“阿昙,是你在我身边吗?”
在我拉着脑袋快要睡着时,我听到背后传来了哽咽的说话声,我再次被惊醒,心猛地一阵颤抖,脊背变得僵硬。一种复杂的情绪从胸口袭来,我又怕又欣喜。
“阿昙,我听说,两年前曾有人在沙漠的入口处见过你,所以我来了。我找了你好多天了,你在哪里?出来好不好?”
我的心再次猛地一颤,像被什么勾住了,有种说不出缘由的痛。
“阿昙,你是不是因为恨我所以才不愿意出来见我?你出来行不行?我生生世世都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
“阿昙,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心情吗?那时候我想,这女子只有天上才有吧,如果那时候你不愿意跟我走,那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阿昙,当我知道你并没有怀我孩子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失落吗?阿昙……”
他句句不离“阿昙”,这段时间来,这个就是这个名字充斥着我的耳膜,骚扰着我的脑部神经,我几乎到了厌烦恶心的地步了。只是今夜看他哭得那么伤心,且句句肺腑,我真不忍心打击他。大脑在总结了半天的语句后,我终于说出了一句比较精简大方且听上去能宽慰人的话了。
“喂,这里大着呢,说不准你的阿昙也在找你呢,别灰心。”
只是我这般良苦用心的话他不听,仍自顾自地把话说下去了。
“阿昙,你知不知道那天我醒来之后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你还在不在我的身边。可当我听说你被判了火刑时,我当时就对自己说,别怕,我这就去忘川河边等着你,我一定能找到你……”
他越说到后面声音就越沙哑,泪水淹没了他的喉咙,使得他的话听上去断断续续的,我竖起耳朵听还是有很多听不清楚的。
“喂,我说,她可能也再找你,你别这样行不行?”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因他一直都不把我的存在当一回事,所以我必须很大声地冲他喊,逼迫他要直视我。只是,又是一个徒劳,他还是不理睬我,我只得继续愤愤然地转过身,听着他哀怜的告白。
“然后我即便生生世世堕无间地狱也要跟你在一起,可是阿昙,他们说你没死,你被救走了,所以我就上天下地地找你……”
“阿昙,你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吗……”
“阿昙……”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当初还不如我自己走,等着我去找你……”
“阿昙……”
“你在哪?你真那么恨我吗?如果……我死了呢……你会看我吗……”
那人说到后面就呜咽得说不下去了,我的心被他的一句一个“阿昙”刺得发疼,眼睛酸酸的却掉不出一滴眼泪。我回身发现他正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眼泪如珍珠般大小落了下来。我感觉我的脸上痒痒的,一摸却发现是头发在捣鬼,我没有哭。
我不知道他口中声声叫着的那个“阿昙”是何许人也,可我想,如果我是他口中的那位女子,如果我能等他这般真心对待,那我该何等幸福知足。只可惜他应该很讨厌我,要不然我都拉下脸来跟他说话了,他为何还是不理我?
“喂,你说的那个阿昙长什么样子?我在这里待的时间比你长,说不准我能帮到你。”
我摆出一副老好人的热忱,只可惜又换来他的冷漠,我气得直跺脚,发誓绝对不再跟他说一句话。
“阿昙……”
“阿昙……”
他在沙哑地唤了几声后,多日来的倔强终于被绝望击垮了,他笔直地向后倒了下去。一声闷响后,我赶忙弯下身去看他,当我伸手去摸他的脸颊时,我惊惧地发现我的手竟然直接从他的脸颊上穿过,我在慌忙间又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竟然也毫不受阻地直穿而过。
难道?
我的手心冰凉得刺骨,透过他的胸口抓到的可能是一把空气,也可能是一把黄沙,就是不可能抓到他。空气好像结了冰,冻在我的五指间,变成了霜花,冻得我的牙齿上下碰撞。
原来他不是不理我,而是我死了,所以他看不见我,听不见我说的每一句话。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对世间万物都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而这个概念源自于我生前累积的经验。
只是我明明已经死了,为何我会在这里?我从哪里来?为何我没进轮回?难道我与他都是执念太深而舍不得放下吗?
我被吓得头晕眼花,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扑倒在他身上,双眼看到的却是浩瀚无垠的沙漠,那仿佛是走不出去的记忆。我想哭却没有眼泪,起身看见他昏死在我面前,发紫的嘴唇透着死气,意念逐渐消失,体内却有一股强大的气息逼着他活下去。
梦靥中,他执着地叫着那个名字,带着哭腔的声音仿佛诉说着他内心的大恸。
“阿昙,阿昙……”
那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倾国倾城吗?那可是要了他命的一朵鲜花呀,带着致命的毒性,为何他快死了还不愿意放开?
我趔趄地向别处走去,天地那么大,世界是圆的,我该往哪个方位走?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对自己说,只要背朝着他走就对了。
两天后耐不住对他的牵挂,我又回来了,只是这次他不见了。
我被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当即埋头在沙漠里挖,徒手挖了数几米都没挖到一具新鲜的尸体,我这才算松了一口气。我又在方圆几公里外挖,中间我的指甲全部被折断了,奇怪的是却没有流一滴血。不过没关系,我没有找到他的遗骸那可能就是好事。
或许他还活着,或许他去了别的地方了。
反正他不会死的。
从那日开始,我的生活终于有了目标,那是我值得期盼的两件事。
一件就是我要走出这片沙漠,另一件就是我要找到他。
这两项任务都挺艰巨的,毕竟我走了三年都没找到这里的出口。至于要找到他嘛,他会不会再来还是未知,我即便走出了这里,茫茫人海中我去哪找呢?
我最怕把他打听清楚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也就在我掰着手指头又数了三百多个月落几乎感到无望时,我又看到了他。
那是一个清晨,我醒来后远远地看见前方有一个皎洁的身影,清冷地站着。我害怕那是我看到的幻觉,急忙揉了揉眼睛发现他还在那,便激动地向他飞奔而去,直到冲到他面前时我才惊觉,他看不到我。
我终于露出了一千多个日夜以来最欢喜的一个笑容,高兴得连自己都快跳了起来,哼着自编的小曲在他身边转悠。
三百多个日夜未见,他瘦了很多,身材看上去又高挑了好多,只是脸颊也凹进去了不少,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块好玉却失了光泽。
相比上次近乎疯癫的状态,这次他冷静了许多。我惊愕地发现他手上居然拿着一根柳枝,安静地守在沙漠里。这一守又是几天几夜未合眼,说话行事仍是不变的执着,固执得让我心疼,我也有些恨他口中的那个“阿昙”了。
他说:“阿昙,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用柳枝为我洗尘吗?我去了三清山,没见到你,这支柳枝是河婆折给我的,她说,那时你经常躲在柳树上睡觉。”
他又说:“阿昙,不管你见不见我,原不原谅我,我每年都会来这里等着你,直到你出来的那一天。”
那段时间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连睡都不敢睡,瞪着一双眼睛盯着他,害怕他会像上次一样又消失不见。我想,他来这里守护他口中的女子,我来守护他,刚刚好。
有时候我还是会受不住困倦,偷偷打了一个瞌睡,惊醒后发现他还在身边,心里便踏实快活了很多。
只是他一连几天的苦守还是没等来他口中的那个“阿昙”。我一方面为他的痴狂感到不值,另一方面更加憎恨那个女子了,甚至还判断她为蛇蝎心肠的女子,但也庆幸,正是她把他带到我身边的。
只是我不知道这一切是福是祸。
后来有一天他要走了,走之前他把柳枝插在沙漠荒凉的土壤里,一股强大温暖的气流向我袭来,我被弹出了好几米。
我惊愕地发现,时隔多日在这酷热的沙漠中,他的柳枝还保留着刚摘下来时的翠绿欲滴,似乎还有露水留在上面。
他隔着空旷的沙漠喃喃地说:“阿昙,如果你原谅我了,就来这边等我,我能感觉到你的气息,你去哪,我就去哪,好不好?”
强大的气流布了一个结界将我与他阻挡在无形的空间里,我竭尽全力向他跑去都被打了回去,眼看着他就要离去,慌乱中,我伸手去抓那支柳枝。我本以为我又是抓到一把空气,未曾想,我竟抓到了那支柳枝,留在我手心里是强烈的粗糙感。
我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结界破了,他的背影一顿,颤抖地转身向我扑来。在那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他好像也在看我,熠熠生辉的眼眸如万千星辉。
“阿昙,是你吗?”
我扯了扯快要断裂的喉咙,嘶哑地喊出声来:“是我。”
他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两行眼泪落了下来,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颤抖,像个被飓风吹得不能自己的稻草人。隔着巨大的时空,我们终于可以对视了,他终于看到我了,听到我说话了。他向我伸出手,痉挛的手心像被摇摆的树枝,他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沙哑的声音从上空传来。
“阿昙,过来我这边。”
我挪步慢慢地向他走去,他亦一步一晃地向我走来,明明是一肩之隔的距离,我们仿佛走了几个公里。
“阿昙,过来。”
原来,原来我就是他要找的阿昙,原来数十个日夜里,我一直陪在他身边,我们却彼此都不知道。
我含着眼泪,咬着下唇,汹涌的泪水在我的胸口拍打,感觉快要冲破我的身体了。就在我们的手快要触碰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前一阵发黑,我听到了好多种声音。有马蹄的声音,有仙乐的声音,有哭泣的声音,还有他歇斯底里的嘶喊声。
“阿昙……”
我晕了过去,我的身体在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漂浮着。
那好像是一个梦魔布置的幻境,我明明醒了却睁不开眼睛,我想伸抓住什么却发现我的四周只有空气,我感觉不到冷。
“你想离开这里吗?”
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在我耳边传来,在我听来十分变态。我急忙别过头听,发现他的声音在四周回荡,这好像是一个山谷。
“想。”
“你有想过你离开了这里,将会对你自己造成什么后果吗?”
“我不怕,我不想一年才见他几次。”
“可到后面,他会经常来,你还想走吗?”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话上去:“我想经常见到他。”
那人不说话了,我急得连喊了几声“喂”,他都没有出现,就在我感觉到绝望时,我看到了沙漠的出口。绚丽多彩的景致和无数个拖着长长影子的人让我一阵眩晕,我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虚。
未知让我感到恐惧与迷茫。
我终于又看到了他。
有一群人焦急地向他跑来,有人恭敬地下跪行礼,有人把马匹牵到他面前,也有人为他递来食物及水囊。尽管侍候得如此周到,他也只是微微颔首,脸上没有悲喜。我突然感觉事情的不妙,撒腿向他跑去,无奈为时已晚。
他纵身一跃跳上马鞍,整个动作完成得熟练又潇洒。我的脑袋一阵抽痛,感觉这样的场景十分熟悉,在我前世的记忆中,好像有一双温柔的手向我递来,暖煦的笑容,爱怜地说着什么我却听不清了。
等我回过神时,他已经扬长而去了,飞扬的尘土里,他留给了我一个欣长的背影,旁边跟着一群气质超群的勇士。我在惊慌失措时奋不顾身地去追,未曾想刚走两步就又晕厥了过去。
又是那一片黑暗的空谷中,只是这次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降,我的背脊凉得好像下面藏有一座冰山。我终于可以睁开眼了,只是我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是地狱吗?
是地狱又如何?反正我是已死之人,不去地狱我能去哪?
只是,我要将他遗忘了。
我悲凉一笑,淡然地闭上眼睛。突然间身体停止了降落,好像有一双温柔的手托住我的身体,我再次漂浮着。我惊愕地四处乱看,却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这时,我的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是刚刚那个声音。那人的声音是从四周传来的,因此我听不到声源的所在。
那人问我:“你想去哪里?”
我一愣,想都不想地回他:“我想去能看到他的地方。”
那人轻哼了一声,好像是个冷笑,他直接打灭了我的希望:“那不可能,他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那我能去哪?”
“去守望他的地方,你愿意去吗?”
我像捞到了一块宝贝,急忙回道:“我愿意,我愿意。”
“但是需要付出代价。”
“你说。”
“第一:你将失去自由,哪里也不能去,第二:你会把今的事忘了,你可愿意?”
我想都不想地回他:“我愿意。”
“那你把眼睛闭上。”
“好。”
我乖巧得像一只被豢养的猛兽,他说什么我就答应什么。
在我闭上双眼之后,我的身体又开始降落了,我好像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境界,轻飘飘的身体像一片树叶。
这次的感觉竟然十分美妙,像个旅程,我居然有些陶醉在其中了。
我听到了蝉叫声,听到了吆喝声,听到了河水流荡的声音,还有听到了祈祷声。我睁开眼,惊喜地发现一条巨大的河流贯穿大地的南北之端,河两边的桃花都盛开了,有一个冠绝风华的女子婆娑起舞,一切真美呀。
后来我就到了这。
那时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觉醒来就到了这里,我的身后是延绵不绝的麻杆河河水,旁边有一座庙宇。庙里面住着一个长得俊秀的白面小生,时常含笑地着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只是他从来都不来找我,我也从不去找他。
自我来了这里之后有好多人过来看我,男女老少都有,这让我很高兴,因为我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们经常站在我跟前,双手合十,双目微阖,嘴里念念叨叨地说一些祝福祈祷的话,各种千奇百怪的心愿都有,也有人拿着红绳,红绳上写着各式各样的文字,都是心愿。我总想开口跟他们说话,无奈他们听不见我的说话声,于是我又闷了好几天。
有一日我昂头往上看,惊讶地看到我的头顶上是枝繁叶茂的树枝,影影绰绰的树叶落下了正午时斑斓的阳光,我的脚下是盘根错节的树根。
我激动得想跑出去看看这是怎样的大树,却发现自己走不动,我的身体不再受我控制了,我不能像在沙漠时那样随性奔跑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我庞大的身躯,可我不是一棵树,只是我的灵魂寄托在这一棵大树上,我成了树魂。
来这里好些日子了,我每天见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听见我说话,我甚至连走路的权利都被收回了,更可恨的是,我再也没见过那人一面。我的记忆被掐断了,我努力回想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可是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都想不起半分。
直到有一天下了一场很大的暴雨,雨水像冰雹一样砸在麻杆河上,像极了准备挣脱铁索野兽的咆哮声,听来十分可怕。
那天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我对面的邻居正拿着一盘干果,盘腿啃得津津有味。我看他看得入神,突然他抬起头来,目光直勾勾地往我这边看来,猝不及防间给了我一个嫣然的笑容,像夏日里盛开的花朵。
我窘迫地把脸一转,心跳得有些急,准确来说,他的笑很能暖人心,只可惜自从我见了他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入得了我的眼了。
这时,我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身影向我跑来,只身一人,没有打伞。当他靠近我时,我惊喜得几乎叫了出来,但想到他听不见我的声音时便双手托着下颚,尖叫了出来,脸上一片滚烫。
那人就是我日盼月盼的他,我等了那么久终于把他等来了,只是这次相比之前又瘦了一圈,五官被勾勒得十分硬朗,只是我看着心里怪难受的。
他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昂头看着头顶上一条条红色的许愿绳。雨水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在他的发丝上,早被大雨淋湿的衣裳贴在他结实的肌肉上,这样子的男子身材竟比女子还性感万分,看得我都想上去摸两把。
“他们都说在这里许愿最灵验,我能不能也像求一个愿?”
我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只见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眼睫毛微微颤动着像蝴蝶的翅膀,美丽得像一个瓷娃娃。淅淅沥沥的雨水好像滴在我的心坎上,那是心动的感觉,我真想冲出去拥抱他。
可惜我走不出这棵大树,即便走出了,我也抱不了他,毕竟我已经死了。
“我有一位妻子,因为我做错了很多事,所以她离开了我,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我感觉我已经疯了。”他沙哑的声音顿了顿,咬着牙齿,一滴透明的液体从他的脸上掉了下来,我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雨水,他停了好久才呜咽地接着说:“此生我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我想告诉她,我好想她。”
听他这样说,看他如此,我好想冲出去给他一个拥抱,即便他看不到我,感觉不到我的存在,那也无所谓。
他站了好一会儿,身体突然一歪就往我这边靠过来了,湿哒哒的脑袋颓废地贴着我的胸口,后背抵着我的胳膊。
我急忙伸出手把他揽入怀中,我终于可以抱着他了,即便我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这一千多个孤独的日夜才等来这样一个拥抱,可我却体会不到这其中的快乐,我甚至感到悲哀。
那个叫阿昙的女子到底是谁呀,何德何能得他这般眷念?即便他犯了再大的错误也要和他走下去才是呀,毕竟你是他的妻子嘛。
我又嫉妒又羡慕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女子,我想,要是我,我一定做得比她好。
他在我身上靠了好久才踉跄地走了,他扶着我的肩膀勉强站稳身子,昂头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我伸手想去挽留,结果却只能握住冰凉的空气。
我目送着他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远去的背影,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又艰难,沉重的身体总让我害怕下一步他会栽倒在地,还好没有。等他真正消失在我面前时,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心里空荡荡的。
他走了没多久,我的邻居就已经出现在我面前了。我来这里这么久了,终于有一个人可以看到我,跟我好好说说话了。
“我最近瞅着这边总觉得有古怪,没想到会是姑娘你。”
我一乐,他果然可以看见我,还能和我说说话。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双手比划着,说话的口气有些亢奋。
“先生认识我?”
那人一愣,错愕地看着我,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问道:“难道姑娘把我忘了?”
“忘了什么?先生是说我们认识吗?”
我没想到他除了能和我说话而且还认识过去的我,这让我兴奋得合不拢嘴,急忙追问。只是那人看着我沉思了良久,叹息道:“姑娘不记得也好,在下名唤’德清‘,日后要与姑娘做邻居了。”
我见他避开话题,心有不甘,再次追问:“你认识以前的我吗?”
德清摇了摇头,目光游离地看我,道:“是我认错人了,这世上相似的人太多了。”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我也不能追问了,我失落地低下头,真是空欢喜一场。
德清经常来找我闲聊,他跟我说了不少事。原来我日日牵挂的那位男子是虞国开国以来上最年轻有为的君主,尊名“嘉洛”,年号“顺济”。登基数年,后宫只立了一位皇后,那便是燕国最漂亮的长瑛公主,至今没有子嗣。据说有无数名媛贵族家的千金或异国公主都钟情于他,无奈他从不正眼看谁一眼,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至于我目前寄托的这棵树名曰“其乐树”,是一棵千年老树,据说树精长得与德清有九分相似,但三年前被封印了,所以我才有机会住在这里面。
我目前所在的地方叫长珄城,是麻杆河的最后一支支流,过了长珄城往南是其乐城,嘉洛就住在那,我们相隔数百公里。不过也好,他住在其乐城里,出城进城都必须经过这里,我能守在他回来的路上,远远地看他一眼。
后面数十个月的时间里,我经常能看到他,他总是匆匆御马而过,我也只能立得远远地看着他。有时候只能看到一个背影,有时候只能看到一张侧脸。他经常独自离开其乐城,有时一走就是几个月,有时则是几日。当他离开几个月没回来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他是不是又去了沙漠。
只是他很少再走过来了,甚至都不往我这边看,我为此也不舒服了好几天。
有一次我大半年没见到他,心里堵得慌,整个人也变得烦躁。我便问过德清,他口中说的那个“阿昙”是何须人也?他不来了是不是找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阿昙了?
德清凝重地看着我,嘴角颤抖着老半天不说不出一句话,然后默默地张开双手抱住树干。我知道他想拥抱我,可惜我们都感觉不到这其中的温度。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从德清眼眶里掉了下来,我不免罕纳,怎么世间男子都那么爱哭。我伸出手,想试去他的泪珠,无奈我触碰不到他的身体。
“你就在这里挺好的呀,问那么多干嘛?”
我不忍心害他这样伤心便不再多问。
就这样德清陪我过了几年,我每年都能看到嘉洛从我的不远处经过。有时候相隔两个月,有时候相隔半年,有时候他是孤只单影,有时候身边跟着一行人。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也不知道何时我才能光明正大地抱着他,感受到来自他身体的温度。
这一年夏天,我遇见了一位约摸七八岁的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相当有灵气,我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她。她的脖颈上挂着一颗黑色的小石子,身后跟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妪,一边走还一边喊。
“小姐,您慢着点走。”
小姑娘才不管她,继续昂首挺胸跑得飞快。我当时看到她的时候,真想把她抱起来,嗔怪地叫一声“小丫头”。
几天后就是世人常说的乞巧节了。
那一天好是热闹,成群结队的情侣们都挤在树荫下,许愿还愿的都有,德清住的河神庙香火旺盛,我又碰到了那位小姑娘。我觉得新鲜,小姑娘难不成也是来许愿的?
可当她向我靠近时,她脖颈上的石头似乎是一双会蛊惑人心的眼睛,好像在怂恿我把我的灵魂交出来。我的脑袋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痛得好像肉体被活活撕开,它好像要把我的身体从这棵大树上分离出去。
我深知那种漂浮在时空里无助时的痛苦,吓得赶紧闭上眼。我听见小姑娘径直向我走来的声音,稚嫩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在这个人人都求功名利禄的年代里,她却许了一个和嘉洛一样的愿望。不过总角之年的她,行事说话却十分老练。
“河神,我前世有一位姐姐,我一直找不到她,能不能让我尽快见到她呢?”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睁开眼看见这个白皙的小姑娘正一脸虔诚地望着我。
难不成这是一个带着前世记忆投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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