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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在这里站了多久,但是有德清陪着我,我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虽然我快成了一棵实际意义上的树了。
德清知道我爱听故事便经常跟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趣事给我听,我在听得津津有味的同时也想象着自己的故事会是怎么样的。
那个脖颈上带着一颗小石子的小姑娘经常过来,我害怕她脖颈上那颗有种特殊灵力的石头,因此她每次过来的时候,我都必须闭上眼睛。
小姑娘的谈吐完全不匹配她的年纪,我本以为在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许的愿望应该是要糖吃,要爹妈多疼爱一分之类,没想到她竟是一个带着前世记忆的孩子,她不仅一次对我说,她要找一个走散了的姐姐。我以一个死人敏锐的直觉作为判断,我断定这一切都是那块石头捣的鬼。
曾有一天,小姑娘抱着一束鲜花跑到我面前,我远远就看到她身上那道诡异的光芒,吓得赶忙闭上眼睛。
小姑娘一路急匆匆地跑来倒也是大气不喘一下,身轻如燕。在听到她把东西放下来之后,虔诚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
在这个所有人都求今生富贵的时候她求的却是身后事,老气秋横的话听得我咬牙切齿,心里却万分喜欢她。我有时还想,如果我就是她口中那个姐姐该多好。
小姑娘说:“河神啊河神,我把所有的鲜花都给你,我不求今生荣华富贵,我只求来生能做火照之路上的一朵彼岸花,静静地照亮通往幽冥的路。不悲不喜地站成永恒,不为谁哭泣,不为谁展颜,只希望长存一颗感恩的心,给予自己一点温暖。”
小姑娘这番老练的话把我惊得目瞪口呆,我竟有点被感动到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话好像在哪听过,却又想不起来。如果小姑娘能听见我说的话,我一定告诉她,做一棵树需要付出比常人千倍百倍的毅力。
目送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我在恍惚中才发现一个事实,时常看着这小丫头,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长那么高,再过两年就应该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小美女了吧。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她还是个约摸七八岁的小丫头,现在算来也有十来岁了吧。
我问过德清关于这个小姑娘的身世,德清沉思了半天,有所保留地跟我说了一些。
原来这名小姑娘叫“铭樟”,前生是狼族少主的亲妹妹,如果放在民间也是一位公主。至于她口中的那位“姐姐”,德清表示他也不清楚。我不由得讶异,那她离世时是多大?怎么说也有个几百岁吧?德清惋惜地告诉我,她离世时不过五岁孩童的模样。
就这样我又安安稳稳地过了两年,看着铭樟一年年长大了,果然从一位小丫头长成了聘聘婷婷的小俏妞,是和应城里最美的女子,十五岁未到家里的门槛就快被媒人踩烂了。
我对铭樟的印象始终都只停留在初见她时的模样,那时她仍是个八岁的小姑娘。
立在和应城的这几年里,我每过几个月都能远远地看见嘉洛一次,有时候则是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他一次。
我难免沮丧,但心态已经比几年之前好很多了,不再似从前几个月未见就很焦虑。虽然他从来不向我靠近半步,甚至都不往我这边看一眼,但我也满足。德清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从不明说,就这点我认定他是一个很合格的邻居。
从沙漠到这里,我迷迷糊糊活了快十年了,我从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我只知作为一个孤魂野鬼,我这样痴痴傻傻地站着终究不是出路,可也没人说要带我走。我不知道那天到了会是怎么样,或许我会再次忘了所有人,忘了嘉洛。
那一年春天发生了两件比较大的事,而我也终于离开了这片站立了近十年的土地,别了我日夜牵挂的嘉洛。
有一天我又遇到了一个能看见我,能与我交谈的人了。
那时候他徒步从我身前走过,身上有种凛然的傲气,那是不怒自威的威慑力。我站在这里怎么说也有好几千个日夜了,深知这是龙蛇混杂的地方,自然没把他放在心上。就在他快要离开我时,他忽然折回来了,一双冰冷得近乎无情的眼睛惊愕地看着我。我看见他脸部的每块肌肉都在抽搐,一时间他看上去特别的哀伤。
“喂,你看得到我吗?”
我好奇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趔趄地向后退了两步,本是骨子里透着冷傲的一个人此时却像一个迟暮的老人遭遇了此生最大的挫折,他近乎都站不稳了。
我想起德清曾跟我说过的话,他说,这世间之人相像的太多了,而我不过是无数个之一罢了。德清起初见到我时不也把我当成别人了吗?因此我对他的反应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反而能设身处地地替他着想。
“公子恐怕是把我错看成其他人了吧,公子再认真看看,我们可长得不像呢。”
他吃痛地抬眼看我,看我的眼睛竟像我身后那波光潋滟的河水,他一步步向我走来,一只手疼惜地抚摸着粗糙的树皮,说话的口气有力又克制。
“你在这多久了?”
“嗯?”我想了想,觉得对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没必要交代得那么清楚,何况他可能是一个难缠的人,便含糊地回他:“太久了,我忘了。”
“阿昙,你不知道我是谁了吗?”
阿昙?!
他管我叫阿昙?!
我感觉我的脑袋一下子懵了,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眼前的景物刹那间变成了画卷里那摇曳的水墨画。
阿昙?
这个名字?
兴许是太久没听到了,我居然感觉到陌生与恐惧,我迅速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的出处,过了老半天才与嘉洛挂上了钩。
一瞬间关于嘉洛的点点记忆像竹筛里的黄豆全部被倒了出来。
他在沙漠里嘶哑地喊着的那个名字,抱着我流着眼泪说的“妻子”,还有他每年都会单独一个人出城,几个月后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我还记得见到他时游离空洞的眼睛。
很多时候我都很心疼他,如果我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阿昙”该有多好,我一定大声地喊出来,一定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只是记忆中有一处盲区却是我怎么也记不起来的,那就是我怎么走出沙漠,来的这里的。那片沙漠我走了几年都没走出来,我怎么会忘了这个重要的过程呢?
“也罢,也罢,忘了也好。”
他讥笑地说,不知为何我竟看到了他与嘉洛一样的眼神,满目的疮痍像我似曾见过的破败的城墙。
“公子你认错人了吧,你再好好看看?”
我看他那样子着急得指着我自己的鼻子给他看,然后再努了努嘴巴,挤眉弄眼地扮小丑,心里巴不得这个奇怪的人赶紧离开。
原本啃着苹果在庙宇里施施然地散步的德清在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后,吓得直接把才咬了一半的苹果往地上一丢,直奔我这来。在看到不速之客后,先是一愣,然后垂眉客气地道了一句:“少主。”
我本以为他是过来替我出头的,没想到这人的来头还挺大的,连德清这个土地也得对他拱手哈腰,实在令我汗颜。
那人斜眼瞟了德清一眼后,武断地说了句:“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德清为难地看着我,我急忙回绝:“你是什么人啊,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那人不理会我愤怒的反抗,修长的手在裂痕斑斑的树皮上游走,他依然触碰不到我,留在他指尖的也只有空气。
“阿昙,等着我,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他又一次这样叫我,如果上次是我听错的话,这次我却听得真真切切,他管我叫“阿昙”。
只是他口中的这个“阿昙”是不是嘉洛口中的那个“阿昙”呢?
我想冲出去攥住他个明白,是他把我错当成旁人了还是我真的就是那个她?只是我的身体离不开这棵大树,只要我向前迈出一步,我的身体就会被反弹回去两步,这似乎是我躲不开的宿命。
只是作为一个游荡在人间的鬼魂,我深知如果我贸然行动的话,我将会换得魂飞魄散的后果,那我与嘉洛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后来德清告诉我,那人就是狼族的少主,名叫“东煌”,是铭樟前生的亲哥哥,处事向来狠厉决绝,此趟过来恐怕是来看铭樟的。
我又想起了我已经整整十年未曾见过自己的容貌了,我忽然想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相比铭樟又是如何?
德清告诉我,我长得比铭樟好看很多,我不信,他便用其乐树的树叶变出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我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仿佛是一段被埋葬的记忆,我总觉得这不是我的脸,我不应该长这样子的。可德清却斩钉截铁地告诉我,那个真的是我,只是我忘了生前所有的记忆。
德清的话勾起了我必须弄清楚事情缘由的决心,德清耷拉着脑袋,低叹了一口气,终于向我坦诚了。
“姑娘就是少主与嘉洛口中的那个‘阿昙’。”
原来,原来如此。
尽管我没记起任何事情,可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嘉洛一见钟情,为什么我见到他就会高兴好几天,原来是有根源在里头的。
真是枉费我这些年来无怨无悔地等他了,也枉费了他如此千辛万苦,天南海北地找我了。
有些事情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即便是个好消息对我来说也可能是个噩耗。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何而死,我只知道,如果我记起生前的种种,或许我会选择无条件原谅他。
毕竟这些年他也受够了惩罚了。
我的身体颤抖得想蹲下身来抱住自己,可是我是一棵树呀,一个被钉在木板上的灵魂呀,我任何时候都必须是站着的,即便是削骨的痛我也必须咬牙忍着。我多么羡慕那些痛了可以哭,可以在地上打滚的人呀。我不行,就算胸口起了一把火,我也得忍着,直到我被烧成灰烬。
“姑娘,他不值得你这样的。你站在这边等了他这么多年,他一年几次走这边过都没发现原来你就在这,在离他最近,最合适的地方。尽管他曾经通过这棵大树抱着你,可他还是没察觉到你的存在呀,姑娘。”
我恶狠狠地瞪着德清,我想恨他为什么瞒了我那么多年,可想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恨他呢?
即便我知道那又如何,或许我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好。
人鬼殊途,我们是永远没有机会了。
“姑娘,你已经死了,往事如烟,有些事是该放下了。”
我闭上眼,心痛与悔恨是什么滋味?是麻木到连眼泪都掉不下来。
自东煌走后的三个月里,他再也没有来过,可我还清晰地记得他说的那句话。
他一定会带我离开这里。
那么我要去哪呢?我要离开德清了吗?因为这事,德清也郁郁寡欢了好几天。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嘉洛,可我却比以前更加想见到他了,或许是因为我就是他口中的那个“阿昙”吧?
第四个月,我骤然听到了一个令我大恸的噩耗,不仅是我没做好准备,整个虞国的百姓都没做好准备。
嘉洛在一次狩猎中坠马重伤,整个太医院经过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抢救都没能抢回他年轻的生命,在今日清晨传来了驾崩的消息。
据说嘉洛生前留有一份遗诏,其内容大概就是将皇位禅让于英籍的长子,自驾崩之日登基,且他与燕国长瑛公主成亲多年一直未有子嗣,故将长瑛公主送回燕国。
一时间举国哀悼,所有人在惊惧与悲痛之余都察觉整件事情的不可思议。一切来得太快,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前一秒还宁静得听不到半点风声,下一秒暴风雨就席卷全城。
长瑛公主被送回燕国的那天,使臣们带着公主在树下乘凉。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嘉洛生前的皇后,只可惜她带着硕大的,直垂到膝盖的黑色帷帽。隔着厚实的黑纱我看不清她的容颜,只隐约看得出她的身材,个子不高却很瘦。
在树下乘凉的使臣们在闲谈之余毫无畏惧地说起了嘉洛,当时我是竖着耳朵听的,生怕漏掉一个字。
说起嘉洛即便作为燕国臣子的他们也感到惋惜,本以为他可以开创另一番盛世,成就另一份丰功伟绩,没想到近年来在处理国事上越来越不上心,在步入壮年之际乘龙归去。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这样的场景十分熟悉,我好像曾在这里默默地听到他登基的消息而为他感到高兴,在听不到他的消息而焦急万分,只是这种感觉存在我的意识里,年代太久远,无从考证。
在嘉洛驾崩之后的第十天,东煌如约而来,这次他是来带我离开这里的。他的腰处挂着一块净白的玉,浑身透着一种无暇的气息,像从三清幻境里走出来的。
我还记得那一天,天气极好。德清布了一个结界把我挡在外面,因此他们说了什么我都不清楚,只知他们就我离开这个话题聊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受嘉洛之死的打击,我对世间之事本就心灰意冷,对未来之事充满了恐惧,这次听说我能离开这里心情也没多大的起伏。
我想着,我本是已死之躯,嘉洛如今也离我远去,我留在这里便也没什么可牵挂等待的了,与其跟东煌去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还不如随嘉洛去。
我们一起忘了今生的事情,来生再一起走过。
我还想,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什么时候都不晚。
想到这点,我原本迷茫的心情也没那么糟糕了,倒也豁达了点,我想着等下东煌过来的时候我跟他好好商量商量,实在不行我求求他,他应该会答应我才是。
没想到东煌一口拒绝了我的请求,我沮丧着一张脸巴不得跪下来恳求他。
“少主,我本就是已死之人,留在这世间已无任何牵挂,你就当是成全我吧,送我进轮回去吧。”
东煌冷着一张脸令人畏惧,那凌厉的气势能逼死方圆十公里的草木。他不容置疑地说道:“纵然你能忘了这一切,我也有办法让你再忘一次。阿昙,你跟我回去……”
“不可能。”气绝了的我愤怒地打断他,咆哮似的向他吼,吹胡子瞪眼地瞪着他,“我不可能跟你回去,你是什么人呀,凭什么让我跟你回去?我是嘉洛苦苦寻找的那个人,现在他死了,我自然也是跟着他走的。”
东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此时呈现出一种血红的怒气,我知道我说的话不中他的意,可我不怕,更不后悔。反正我铁了心,我是绝对不会他跟他走的。
“就凭你前生欠我的,你就必须跟我走。”
东煌搬出了我前生的事情来挟我,这是我的弱点,我自然说不过他,只能愤愤地抱怨自己,怎么就得罪了他,一句“我不可能跟你走”的话反反复复说了无数遍。
那时我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德清,希望他能帮我解围,我宁愿在这里站个千千万万年也不愿意跟他走。可惜德清只能抱歉地冲我笑,眼里的无奈和不舍我是知道的。
我想,最让我恐惧的事将要发生了,我不能跑不能动,后面的事就希望老天能怜惜我一点吧。
东煌腰间的白玉发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我感觉我的身体好像飞了起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感。我欣喜地想,原来离了这棵大树我也能像铭樟一样轻快地奔跑了。
白昼的世界时,我看到了嘉洛的背影,我激动得向他飞快地跑去,终于我站在了他的身后,可我的手却触摸不到他的身体,我低着头看脚下,却陷入了一片漩涡中。
黑暗里,我托着残疾的身体四处乱窜,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一股淡淡的梅香让我躁动的心逐渐沉淀了下来。
有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在恍惚中猛然想起,原来我曾听过这个声音。那时候我在沙漠,我看到嘉洛向我伸手,告诉我,阿昙,去到他身边。
原来为了能来到这里,远远地看嘉洛一眼,我竟放弃了记忆与自由。
不过好了,现在我记起来了,我已经把他忘记两次了,这次我绝不会再把他忘了。
那个声音是从四周传来,像一个做买卖的老手,他问我:“姑娘现在想去哪里?”
我不假思索地说:“去冥界。”
他遗憾地说道:“姑娘恐怕不能去,你要找的人不在那,他在另一个地方。”
我焦急地追问:“那是哪?他是死了吗?”
“嘘,姑娘等下就知道了。”
“喂,你把话说清楚啊……”
我醒来时是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中,天上还飘着雪花,一眼望去除了天是蓝的,其他的都是白的。
那时候我再次忘了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更忘了嘉洛,忘了东煌,也忘了自己是一个死人,反正我的人生被洗掉了,空白得如这地上的雪,一切将要重新开始描绘。
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第二次回到这片土地。
醒来后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俊冷不苟言笑的男子,他的眼里结了一层霜。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东煌,
那时候他守在我的床边,我的手指动了两下后,感觉有一双宽大的手握住我,可惜我感受不到这其中的温度与心跳时的感觉。
当我睁开眼时,东煌正凝视着我,数秒钟的对视,我感觉到那是一种奇怪的氛围,我甚至还有种错觉,他是我最亲密的人。
东煌拿了一面铜镜给我,我伸出手去接,感觉抬手这个动作对我来说生疏又僵硬,手一痉挛,铜镜从我手心里滑落。我急忙蹲下身去捡,却听见体内发出了一声“嘎吱”声,好像身上的某块骨头断了,庆幸的是,我不会感到痛。
东煌把镜子捡了起来拿在手里,透过昏黄的镜面,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好看是好看,五官长得十分精致,难得的是放在一起看也十分柔美,只可惜她的身上少了生机,一双眼睛暗淡无神,像一个画得好看的木偶。
女子的额头上有一朵淡粉色的花蕊,像画师笔下的点睛之笔。当时我傻傻地看着那朵花蕊,看得有点发怵,那像一个诅咒。我伸手想去摸,东煌却抱住我的手,然后我整个人都被他捞进怀里。
我一愣,不知为何他如此温柔,他不应该是拒人千里的吗?
东煌低沉中含着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问我:“喜欢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喜欢吗”是指哪方面的喜欢,想着他对我也不差的份上,只能木然地点了点头。
东煌长叹了一口气,脸颊贴着我的额头,说:“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哎,阿昙,你不要怪我。”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雪花,觉得他今天说的每句话都很奇怪,敷衍他道:“不埋怨,不埋怨,现在是冬天吗?”
东煌的身体一顿,问:“阿昙喜欢这里?”
“我喜欢,这里好漂亮。”
“那不要走了行不行?”
我抬起头,鼻尖抵着他的下颚,单纯地问:“这挺好的,我为什么要走?”
“那就说定了好不好?”
“好。”
东煌含笑地看着我,眼里的冰霜化成了盛夏里的夏花,他的唇落在我额头的花蕊上,我用力抱紧了他,感觉他的身体在颤抖。
后来我知道,这里终年飘雪,没有四季,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是狼族,可我不是狼族之人。
照顾我生活起居的是一个叫“敏敏”的姑娘,我毫无追求地在这里生活着,热爱着这里的一草一木,用友好的态度面对着每一双异样的眼光。这其中就包括一位叫“知乐”的女子,所有人都敬畏地喊她一声“夫人”。
知乐经常过来看我,我感到费解的是,她看我很不顺眼却从不找我麻烦,而且有时候都是一句话也不说地坐上一个下午。我起初以为她是因为东煌待我特好的原因才来找我麻烦,于是小心翼翼地躲着她,后面看她没有恶意便随她去了。
我没心没肺地在这里活了一百多年,东煌三天两头就来看我,他待我比待任何狼族之人好上几倍,因此外头总有闲言啐语传出,他也从不避讳。我也跟他提过我要出去外面看看的想法,可惜他就是不答应,还反问了我一句:“你不是说你不走了的吗?”
我辩解道:“我说的是我出去走走,到时候肯定会回来的。”
“不行。”
“为什么?”
我像个闹性子的小孩为这事一定要跟他倔强到底,除非他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没为什么。”
东煌说完就走,气得我直跺脚,早知道他这人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没想到竟是这般的不讲理。
有一天百无聊赖的我心血来潮扒开了厚厚的积雪,惊讶地发现雪域之城的土地居然是透明的,我竟能看见下面的沙漠。我一连看了几天都没看到任何活物出现在沙漠里,于是我判断这是块死亡之地。
有一天我终于决定放弃,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看到了一个走得跌跌撞撞的男子,他一身纯白像个洗去铅华的女子,在赤红的沙漠里显得格外惹眼。他一边走还一边喊着什么,隔得太远我听不清楚他喊了什么。只见他走两步就必须摔一步,很多时候他宁愿被黄沙掩埋都不愿意站起来。
我像看小丑一样看着他,感到异常新鲜,我本以为他是个疯子,武断地认为一个疯子断然是走不出那片沙漠的。后面好几天我果然也没再看到他,那时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为自己好不容易寻得的一个乐趣说没就没还失落了几天呢。
没想到几个月之后,我又一次意外地看到他了,那时我的心跳快了好几倍,整个人异常兴奋。这是我活了一百多年来第一次感到心跳是怎么回事。
往后好长一段的时间里我都是趴在地上看着他,等着他,我总认为那是我的乐趣。
终于有一天,我这个奇怪的嗜好被东煌发现了,他显然很不高兴,不过这次他选择尊重我,嘴上没说破,可一张脸却黑得十分难看。
我咬着手指头琢磨了半天,确定他应该是在生气,也可能是在妒忌,然后挽着他的胳膊学着书籍上的女子撒了半天的娇。我本以为这样有用,没想到他的脸色更差了,冷冰冰地问我,这些都是从哪里越来的。我这下低着头不敢吭声了,由他骂了。第二天,我房间里的书籍全部被他没收了,为此,我又和他大吵大闹。
或许是怕我闷坏了,东煌这日终于答应带我下去走走了,只不过我们去的地方有些特殊。
这日是十五,每月的这日他都必须下一趟,这他引渡亡灵的日子。
那时我不知自己也是一个需要超度的孤魂野鬼,高兴得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
看着船只从雪域之城驶入沙漠,我留心往沙漠那多看了两眼,可惜没看到那位男子。船只渐渐驶往忘川河,然后从忘川河进入冥界。
东煌把我留在忘川河边,在我额头上点了一点,再三叮嘱我,哪里都不能去,必须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我心里不痛快,跟他谈条件,说我也要进去看看,东煌说,我不能进去。那时我不知其中的缘由,跟他怄了几天的气,还好河边的船夫安慰我,捋了捋胡须笑眯眯地看了我,一脸和蔼可亲的样子。
“老朽在这无聊得很,姑娘留下来陪老朽说说话呗。”
我虽不情愿也不能驳了老人家的面子,只能忿忿然地坐下来了,目送着东煌离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只是我记不起在哪见过。
“姑娘从何而来?”
我抿着嘴巴,思索着该怎么描述我活了一百多年的地方,最后含糊地说:“嗯?沙漠之上来的,老先生在这里待了多久呢?”
“老朽看守忘川河数千年,近几十年来常见到一名公子过来河边寻人,如此锲而不舍,当真是情字害人呀。”
“哦?”我颇感好奇,追问:“难不成他的爱人死了吗?要不怎么要来这寻?”
“老朽起先见到姑娘便觉得与一人十分相像,后再看便断定应该是同一人,姑娘可知三清山蛟婆族?”
船夫没头没尾的话把我绕晕了,我抓着后脑勺想了半天都想不通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便幽幽地问:“不曾听说,老先生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船夫注视着我,半响摇了摇头,说道:“姑娘果真是把一切都忘了,等下有位公子要过来,他与姑娘颇有渊源,姑娘要不要见一见?”
我扭头把四周看了一遍,并没看到什么人向我们走来,呐呐地说:“老先生恐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一百多年来未出过一次门,怎会认识什么人?”
“姑娘此言差矣,老朽在这里呆了几千年,是人是鬼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说着船夫往我身后指了指,道:“姑娘现在回头看看,正是那位公子。”
我扭头顺着船夫的手势看去,看见远处有一个熟悉的影子疾步向我走来,那个身影像极了我在沙漠里看到的那个疯子。
“是他?”
我情不自禁地喊出声,船夫点点头,道:“他叫嘉洛,姑娘可还记得他?”
“老先生是说我与他,认识?”
船夫见我开窍了一点,更加欣慰了,挑着细长的眼睛笑着看我。
“正是,姑娘曾与他坐过老朽的船。”
我正想追问,这时我感觉我的胳膊被人攥了起来,然后整个人像玩偶一样被提了起来,转头一看是东煌。
“你跟我回去。”
我急忙甩开他,动作大得手脚并用,慌忙解释道:“可是,老先生说那人可能认识我。”
“不可能,这世间没有你认识的人。”
我没想到东煌的反应会那么强烈,他一言打断了我想寻根追底的念头。我苦恼地看着船夫,船夫摇摇头,对东煌说:“少主这样做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有些东西强留无用。”
“我是无情之人,无需对旁人用情。”
“世上最难得的是情,少主难道能扼杀世间所有的有情人吗?她本不属于你,她早已在你手中凋零,难道你还不愿意放她离去吗?”
我不明白船夫这话的意思,却看见东煌的脸色变得格外苍白,不过很快,他的神情恢复如常,淡漠地说:“他不配。”
“老朽冒昧说一句,少主这样做,与小人何异?”
东煌不理会船夫攥着我离开了,只是船夫的话还飘荡在空中。这一路他驭风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像在逃避什么,更像在逃跑。
回来的路上东煌凝重地问我:“阿昙,如果让你走,你愿不愿意走?”
我回想起船夫说的话,想起趴在地上偷偷地看着的那位男子,若是以前我会告诉他“我不走”,可这次不一样了。我感觉我丢了什么东西,那是比我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罢了,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走就告诉我吧。”
东煌转过身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我坐在船上昂头看着他的背影,孤独的背影在黄昏中被拉得很长很长,我眼睛一酸,冲过去抱住他说:“要不我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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