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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魂归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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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我被行刑的那一天,一股热浪迎面袭来,翻滚的火舌和吵杂声,是火刑。

    那一天晚上,我从嘉洛的寢殿里磕磕绊绊地跑出来没多久,结界破了,迷魂香散了,顷刻间所有人如做了一场大汗淋漓的噩梦,骤然惊醒了。

    我猫着身子在这个硕大如迷宫的楼阁间四处穿梭,一切即久违又陌生,仿佛是前世的记忆错放到今生,遥远又触手可及。周围有草木挡住我的身体,我蹑手蹑脚地躲开巡逻的侍卫和值班的侍女。

    我该何去何从?

    潜意识像一个蛊惑人心的声音带着我往听雨轩走去。在那里有等着我的嘉洛,还有嬷嬷和沉花,还有一大片如花海一样的回忆。可当我迷迷瞪瞪地走到听雨轩门口时,那俨然已经是一片颓垣了。

    到底一切都结束了。

    我努力摒弃脑海里与嘉洛有关的回忆,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沉湎于往事。

    没过多久,我便听到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叫声,惊慌失措的气氛带来了一把把燃着松脂的火把,整齐有致的脚踏声随之而来。我凛然地看着极速把我包围起来的御林军,为首的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子。

    人群中出现了一条逼仄的通道,恭敬地迎来了乖戾邪气的十味,他好像就是蛰伏在黑夜里的蝙蝠。我能感觉到我的灵魂正在抽离我的身体,我变得空虚,变得头重脚轻,正当我快晕厥过去时,好似谁在我的头骨处打了一掌,一阵耳鸣后,我的灵魂被活生生地逼了进去。

    黑压压的人群中,所有人的面容变得模糊交错,摇摇晃晃的,像一个个错乱时空的剪影。我只听到有人对着十味说着什么,风声带来如玻璃碎片的语段,灌进我的耳膜里,拼拼凑凑我总算得出了一个总结。

    原来惊醒后的侍女们发现嘉洛从床上滚倒在地上,顿时被吓得不轻,太医们捏了把汗提心吊胆地为嘉洛号完脉后皆摇头叹息,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好巧不巧,十味这时候出现,一番惊天语录道出了我是谋害嘉洛未果的凶手,这才有了如今的大阵仗。

    当有人一连问了我三遍“认不认罪”时,我都点头,回:“认。”

    其实我什么都没听明白,更不知道他们都问了什么,我只想,如果事情必须以这样的形式结束的话,那我听从天命吧。

    我接受。

    至少我有地方可以去了。

    所以当我听到有人怒喝地说道“将这个妖女打入死牢”的话语时,我反而轻松了,长舒了一口气,有种终于可以回家的感觉。

    从十味身边擦身而过时,我转头看了他一眼,惊鸿一瞥间,我看到了他眼里的错愕与呆滞,或许他也没想过事情会这么容易。

    我在死牢呆了两天,没人来看我,没人提审我,也没人对我动刑求。那两天我过得异常的踏实,镇定若斯到了安之若素的程度。

    第三天我接到了我将被判死刑的消息。

    那天值班的侍卫是一个热心肠的小伙子,他见我可怜,便与我多交谈了两句,末了还不忘问我,今晚的晚饭是我的上路酒,我有什么想吃什么,有什么话想交代的尽管说,他们会尽量满足我的。

    已是无欲无求的我此刻内心是坦坦荡荡的,清明无比,连笑容都是纯净的。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没能将嘉洛的记忆一并带走,他必须替我再活几百年。

    如果他因此而恨我,那就恨吧。

    我不抱希望地问了小侍卫一句:“陛下那边怎么样?”

    小侍卫摇摇头,见我眼里的落寞于心不忍,一声叹息后还是含糊地说了些。

    “我看姑娘不像是谋害陛下之人,怎么就一口气担下了那么多项罪名呢?”

    我垂眸看着用稻草铺成的床榻,因长期阴暗潮湿而产生了一股厚重的霉味,蟑螂跳蚤经常会爬上膝盖而原路折回,不知名的爬虫更是数不胜数。

    “不说就不说吧。”

    “我只是个当小差的,宫里头的事知道的也不多,都是从别人那打听来的。姑娘既然都问了,我多少也说点吧。据说陛下到现在还昏迷着,情况不容乐观。”

    我欣然一笑,他怎能有事呢?等他醒来后我早走了呀。不过小侍卫愿意跟我说这些也算是奢侈了。临走前小侍卫又问了我一遍,有没有什么想吃想交代的。我淡淡地说,没什么可交代的,吃的嘛,给我一坛桃花酿吧,当是上路酒。小侍卫显得很为难,抓了抓后脑勺说,眼下不是桃花开放的季节,桃子也已经过季,要找到一坛桃花酒恐怕不容易。

    我也不失望,说:“那算了吧。”

    小侍卫摆摆手,说并不是这个意思,找了很多理由尽可能宽慰我。

    他说,尽量去找找,毕竟我是将死之人,受的还是极残酷的火刑,喝了点酒至少上路时可以少受点苦。我只当他是同情我,便也不抱任何希望。

    小侍卫走后很长时间内我又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肥大的老鼠“吱吱”地叫着,从我脚边飞窜而过。

    我在闭目养神间想起了好多人,每一张面孔都充满了生机,每个眼神都蕴含绮愿。

    我想,这或许是死者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回顾自己的一生吧。

    沉花和嬷嬷她们怎么样了?应该还在麒麟山吧?宋攀会照顾好她们的吧?最好是在麒麟山,不要来其乐城,眼不见为净。

    可惜我没能等到沉花成人后的模样,等不到铭樟的转世。

    这天晚上我终是没等来小侍卫,等来的却是十味。这让我很讶异,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友好地待他。

    那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闻声睁开眼,看见十味手上抱着一个酒坛子。侍卫把铁门打开,十味两步跨进来,把酒坛子往我身前一放,盘腿坐在我对面。那模样像是来送别故人的,身上没有一点杀气,有的是令人安心的和谐之气。

    “听闻姑娘想喝桃花酒?”

    我感激他的成全,伸手就要去夺放在身前的酒坛子,不料却被十味按住了,我抬头没好气地看他。

    “十味先生送的可是桃花酿?”

    “正是,这坛桃花酒正是在下在麻杆河下藏了数百年的好酒,今日送给姑娘,算是便宜姑娘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谢过十味,甩开他的手,一把夺过酒坛子,抱在怀里。当我一打开便闻到了一股扑鼻而来的酒香,像春日里馥郁的花香,真不愧是百年的好酒,十味说便宜我了倒也不过分。

    “姑娘竟然将此生所有的修行都给了他?”

    我抱着酒坛子昂头喝了一大口,因喝得太急了有一部分都洒在脸上,辣得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清香从我的喉咙处蔓延到全身,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身上所有的感官都被打开了。十味见状起身夺过我手中的酒坛子,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总想着会是他陪我一起喝这坛酒,没想到最后却是你。”我嘴角抽搐着,悲凉地一笑,补充道:“算是造化弄人吧。”

    “姑娘这是何苦?”

    十味的眼底好似有一层雾气,喝了点酒的我开始变得恍惚,酒气冲上脑袋,一阵摇头晃脑后再次把他看成德清。

    “我曾想,此生你若执意留在他身边,我一定会杀了你。虽然我现在杀不了你了,不过没事,他奈何得了你。”

    “姑娘真是自负,如若我不是生来死胎,魂魄沉睡了数百年之久,现在的我也能挡过姑娘几招,倒不至于死于姑娘手下。何况姑娘能保证他醒来后不会恨你?”

    我用力地摇着头,表情夸张而不自然,胸口有种翻江倒海的感觉,从脸颊到脖颈处如同火烧了般,四肢麻得好像体内的每颗细胞都在跳动。

    此时我已分不清眼前这个是十味还是鬼娃,管他是谁,我只想再喝一口酒。

    我再次伸手去夺十味手中的酒,他轻松一闪,我差点摔倒在地上,抬眼看见他眼里的愠怒,我无奈地笑了笑。

    “送佛送到西,十味先生把剩下的酒给我喝完了呗。”

    “姑娘要喝这坛酒也容易,回答完在下问的一个问题,在下一定给你。”

    “当真?”

    我眯着眼睛,半吊子地看着他,说话的口气也是相当痞。

    “柳沙谷之事,如果能重来,姑娘会不会救鬼娃一命?”

    我愣愣地看着他,张着嘴巴好像听到了一个令我感到诧异的问题,可十味认真严肃的表情让我在数秒之后发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我本来已是半醉的脑袋这下子清醒了许多,铁牢里的气氛一度陷入了沉重的缄默中。

    十味已经两次问过我这个问题了,他的执着让我无法理解,但我明白一件事情,这个问题如果我回答得好的话,明日我可以逃过一死,他这是在给我机会。

    只是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事实已无法改变,那便欣然接受,何必囿于于对错呢?仿佛心灵已到了豁然开朗的境界,我浅浅一笑,迎着他的目光。

    “你不就是鬼娃吗?”

    “现在我是十味,鬼娃控制不了我的心神。”

    我努了努嘴巴,不愿与他深入交谈,于是避开他的问题,再次把目光放在酒坛子上,幽幽地看着他,像一个讨糖吃的孩子。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浓雾笼罩下的眼眸似乎深藏着不愿被察觉的宝贝。

    “你让我把酒喝完我就回答你。”

    “姑娘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你现在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那作罢。”

    我挥挥手不屑看他,酒量本就不济的我也怕喝多了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我也问我自己,如果能够重来我会怎么做?

    我必须承认,当初见到东煌要用打神鞭散了鬼娃的魂魄时,我是故意见死不救的,我承认我的卑鄙,因为我不允许嘉洛的身边出现类似十味这样的人。

    为此我变得麻木不仁甚至几度起了杀心。

    “姑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即便我的态度摆在那,十味仍偏执地要我给他一个答案,可事情已发生,结果近在眼前,这个答案还有所谓吗?

    正在我们僵持不下时,有侍卫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十味,说外头有人拿着嘉洛的令牌一定要见我一面。那人来头应该挺大的,侍卫才会两头都不想得罪地跑过来征求意见。

    其实那人是谁,我和十味都猜得十之八九,可十味还是轻蔑地抬眼问了一句:“是何人?”

    侍卫双手作揖回答说:“禀十味先生,是宋慈。”

    我脑袋一嗡,果然是宋慈。

    我虽然猜到会是宋慈,也猜到他应该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除此之外我猜不到他有什么理由非得一见。

    十味整好以暇地看着若有所思的我,流里流气地问:“姑娘见不见?”

    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这其中的关系时,宋慈已经冲过阻拦的侍卫,行色匆匆地出现在我面前了。他在看到我身边的十味时并没有表现出过大的反应,反而是闻到空气中的酒味转而看到地上的酒坛子时,明显一愣。

    守在外头的侍卫急忙跑进来请罪,十味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没事了,可以下去了。

    宋慈推门而入,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对着十味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冷冷地下了一个逐客令。

    “十味先生,末将有几句话想单独与石姑娘聊聊,劳烦避让。”

    十味听后也不恼,浅笑地看我,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也学着宋慈刚才的动作。

    “还请十味先生给个方便。”

    十味无奈地摇着头走了,宋慈两个箭步跨到我身前,不由分说地来攥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我手指嵌在铺着稻草的地板上,结果却抓了一把潮湿发黑的稻草,我在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的同时,牙缝里也抖出了两个字。

    “放肆!”

    宋慈一怔,仍不松开我的手。灰暗中,我看到他眼里孤独一掷的毅力,明亮得像照亮深谷的星星。

    “请姑娘恕罪,末将今日必须带姑娘离开这里。”

    “将军这算是劫囚吗?”

    “姑娘可以这样理解。”

    听他这样一说我有种福至心灵的暖意,我温和地看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剥开攥住我手腕的手。他本不愿意放手,可最后还是表现出徒然,我指了指半米外的桃花酿。

    “将军来都来了,不妨先坐下来陪我喝完这坛酒,咱们再来谈走不走的问题。”

    “姑娘若是如此,就恕末将冒犯了。”

    “别别别。”

    我往后挪了几步,他却步步紧逼。尽管我表现出很轻松很随意的样子,可宋慈仍不敢有丝毫怠慢,防备的样子像在对待一个奸诈的敌人,我哭笑不得地接着劝。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将军您呢,将军解答完,我自然跟你走。”

    “姑娘说的不是玩笑话?”

    我点点头,故作认真地回:“嗯。”

    宋慈半信半疑,拉着脑袋犹豫不决地在我面前坐下。眼前的烛火被稀薄的空气弄得忽明忽灭,摇晃的姿态像森林里的鬼火,我心里一阵发酸。

    不管如何,他也是真心待我的人。

    我谢过命运,让我在走时能感到欣慰。

    “姑娘有问题请尽快问。”

    我回过神,原来自己这三天的努力都是掩耳盗铃,在看到宋慈的时候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嘉洛,总想再见他一眼。

    哪怕是最后一眼。

    宋慈见我半天没动静,起身又来抓我,我急忙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和宋攀是什么关系?”

    这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惹恼了宋慈,他愤怒地瞪着我,眼底还是有抑制不住的焦虑。我咬了咬下唇,耷拉着脑袋,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扼杀在眼眶里,再次抬起头看宋慈时,我已换上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他可有什么话留在你那?”

    宋慈的身体明显一颤,嘴角扬起了一个复杂浓郁的笑容,目光缓和了下来。潋滟的瞳孔里,我仿佛看到了和应城里那湛蓝的天湖,天湖的小木筏里是嘉洛的影子。

    “从姑娘抵达长珄城的第一天,陛下就留了十万死士给末将,同时还有一句话,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务必保姑娘安全。这十万死士只有在姑娘出现危险的时候才可调动,他们时刻守护着姑娘。”

    宋慈像在回忆,眼里有暖意。我笑了笑,心里一阵酸一阵甜,眼泪又蓄满了眼眶,我想抬头看看天,却发现头顶是黑压压的老鼠窝,我咬了咬下唇,直到把自己咬疼了才让眼泪逆流了回去。

    嘉洛,你在做任何决定的时候,当真都把我也算进去了呀。

    就连我们有一天会分离都算好了,你是不是连遗嘱都写好了呀?

    我是该恨你还是该感激你呢?

    我屈膝着爬到宋慈身边拿过仅剩半壶的桃花酿,一昂头,想把剩下的酒液全部喝掉,无奈我英雄气短,手一抖,全部洒在我脸上了,辣得我想哭。宋慈半跪着爬到我身边,一把夺过我手上的酒坛子,直接扔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砰”的一声响。

    “你不应该这样的。”

    宋慈的声音沙哑得如刚坏了的嗓子,我冷笑着试去眼角的酒液,不想眼睛却被辣得几乎睁不开眼,一抹是一把冰凉的液体。还好还好,我一整张脸都是湿的,他应该看不出我哭了,还好。

    “他可有说,我该去哪里?”

    “陛下说了,只要姑娘平安无事,他一定会去找姑娘您的。”

    “那阴朝地府,他去不去?”

    “……”

    我不假思索地问,宋慈被我这话噎住,抿着嘴巴,脸色一青一白。

    “姑娘是在怨陛下吗?”宋慈留意着我脸上任何纤微的表情,顿了顿接着说:“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护姑娘安全,他待姑娘比待自己还紧张……”

    “将军是陈国人,不应该替他说话。”

    我强行打断宋慈的话,他叹了口气立马过来攥我的手,硬是把我从地上攥了起来,我的身体趔趄地跟着他的脚步走,眼看着就要走出铁牢了,我急忙抓住身旁的铁栏,并扯着嗓子喊着十味。

    十味果然迅速,一秒不到就出现在我的身后,高冷地看着我与宋慈。

    “宋将军给我拉走。”

    我用命令的口吻跟十味说,宋慈的身体明显一顿,回头时是一脸的震惊与疑惑。

    “姑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僵持中,我的脑袋失去了思考能力,一片空白中,我选择了将错就错。

    我脱口而出:“不会。”

    瞬间,一切变得苍白无力,安静得如同死亡的气息就在我的耳边,鼻尖游走。如雾霾般的杀气垄断了一切的气流,我惊愕地回过头,看见十味阴冷地看着我,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光,本就残废的身体再次疼了起来,如被丢入碳火中生烤。

    十味一挥手,袖袍带过一阵花香,宋慈缓缓地倒在我眼前,而我却异常清醒。

    其乐花不是无味吗?怎么会这么香?

    十味从我身后走来,擦肩而过时,他狠厉地撞过我的肩膀,我的胳膊被甩在铁栏上,痛得我的骨头几乎脱臼。我咬着牙,口水溢到牙齿上的滋味是酸的。

    “姑娘如果回答’救‘便不是我认识的石昙了。”

    “请你照顾好宋将军。”

    “这个自然,明日之事,姑娘不要恨我。”

    “我石昙从不受别人威胁。”

    “好”

    十味走时看我的眼神被我牢记在心里,是怨恨,失望还有怒冠冲天的杀气。

    他一施法,宋慈已半眯着眼睛,挺直了身子跟他走了出去,常人看不出异样。

    十味走时还留了一句话给我,是一句承诺:“宋慈不会有事,姑娘尽管放心。”

    我看着空荡荡的铁栏和身边已是破陶瓷的酒坛子,心里平静又绝望,一切空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歌声。

    我伸手捡了一块碎片放在手心,五指合拢,一用力,将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一种爽快的感觉油然而生,在看到血沿着手缝滴下来时,我终于能笑出声了。

    早上那位热心的小侍卫突然跑了过来,指着我的鼻子,气急败坏地问我:“姑娘,他们明明是来救你离开的,你为什么把他们气走了呢?”

    我哑口无言,小侍卫接着责问:“难道活着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寻死?”

    我再度无言,摇摇头,一滴眼泪流到了嘴里,酸涩得像吃了一嘴巴的黄莲。

    一切无声无息,像昙花开放的万籁寂静。

    小侍卫见我如此,便知我是迂腐不可回头了,捶胸顿足地走了。

    原来肉体的痛能减轻心口的疼,原来两者可以转接。我又捡了一块碎片放在手心,又有血流了下来,这下我心里舒服多了。

    我何尝不知道呢,当十味第二次问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只要我回一句“会”,他就会帮着宋慈把我救出。

    只是,错了就是错了,亡羊补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那不如让它错得彻底。直到临死的前夜,我还提防着十味,为此我愿意承担全部的罪责。

    如果命运对我仁慈点,可否将嘉洛的罪过一并算在我头上?我愿意替他入地狱也不愿他来找我。

    对不起,宋慈,终是要辜负你的一番良苦用心了。

    第二天天晴,是难得的好天气,因是盛夏,卯时天已大亮。

    我的四肢均被扣上了数十斤重的铁链,两名侍卫连攥带拖地把我拉出死牢,铁链撞击在地上时发出了刺耳的眦喇声,在我听来却像悦耳的箜篌声。

    当我走出死牢时,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气向我袭来,有种站在火山岩下的错觉,滚烫沸腾的气流烤得赶早过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不得不退到几米远的地方观望,人头攒动地巴望着这场酷刑赶紧开始。看着这团业火,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从我胸口冲刺到脑袋,如有数万只蚂蚁在噬咬我的内脏。

    红莲业火。

    那艳丽的火光开出了怒放在夏季的红莲,媲美那燃尽三途的彼岸花。红莲如直冲云霄的鹰隼,四周近十米都是火光,如潋滟的湖水包围着一座小岛,引来了一阵唏嘘,过后便是聒噪的议论声。

    这种死法也是华丽的,如一场筹备已久的表演。不需要等我走到红莲身边,我早已化为灰烬了,也算是死得有尊严了。

    如果能在这火照之路上淡然落下,我这朵昙花即便只开一夜也开得值了。如果来世之路我还会为谁而感到黯然神伤的话,那便让我变成这火照之路上,万千朵彼岸花里面的一小朵吧。

    安然地点亮归途。

    不悲不喜,永存感恩。

    我浅笑,仿佛心甘情愿地输掉一场赌局,事到如今我谁也不恨不怨。

    我如何待十味,十味便如何待我,这世道公平得很。

    两名押着我的侍卫被眼前的场面震住了,攥着我的肩膀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走出第一步。每靠近一步皮肤就会多一分的灼伤,而被业火所伤,除非冰莲,否则无药可解。

    正在他们踌躇不前时,我一甩肩颈,主动向前面迈出了第一步,这个大胆的举动引得他们一阵错愕讶然。

    我回眸看他们,眼里的笑大方而极致优雅。

    “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就把铁链帮我解了吧,我自己走着过去。”

    “这?”其中一个为难的掰着手指头,另一个则一脸纠结地说:“这不太合规矩吧。”

    “难道你们打算陪我走过去?”

    我反问,他们表现出的苦恼明显是很不乐意,站在数十米外都能感受到如此明显的热气,如果真走过去的话,可能就是挫骨扬灰。

    “那是红莲业火,我在书上看到过!”

    “传说中的地狱之火吗?”

    ……

    人群中不知道谁在兴奋地喊着,我寻着声源找去却找到了一双目不转睛的眼睛。眼里的愤怒与视死如归,表现在脸上的戒备与庄严,还有眉头紧皱的疲惫。

    宋慈。

    随后我看见了数百名穿着便衣但秩序井然的死士,疏而有密地混迹在人群中,时刻准备着奋勇一试。我回头看了看四周,不知何时已被宋慈的死士包围。

    “如果你们不愿意帮我解了铁链让我自己走过去的话,恐怕有人要劫法场了。”

    我一语道破,声音却被一道犀利的风声打断,十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们身后。两名侍卫如看到救星一般,急忙把我提的请求报告给十味。十味听后露出笑容,可眼里却看不到一丝笑意。

    “把铁链解了,让大祭司自己走过去。”

    今天他主动管我叫“大祭司”。

    “这?万一……”

    侍卫的担忧还未说出口,十味就直接打断了他们,给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

    “放心,她逃不出去的。”

    十味成竹于胸,我回头狠厉地看着他,像一只将死的野兽用最后一颗牙齿咬掉对手的一块皮肉。

    红莲业火。

    我石昙即便有天大的能耐自然也逃不出去,只要我走进去了,别说我的性命不保,我的魂魄也将随空气散去。

    “如果我侥幸不死,一定不会饶过你。”

    十味并不被我的威胁唬住,笑容和煦,如沐春风地说:“大祭司请。”

    我扫视了下四周,看见整装待发的死士此刻已经成围剿之势向我包围而来,首当其冲的是宋慈。十味自然也知道,只是他仍不为所动,我不知他是想用数百名死士的血来为我陪葬还是另有安排。我想开口求他制止住宋慈他们,就当是我最后地请求,十味却早已猜出了我的心思。

    “只要大祭司走进火场,他们必然不会有事。”

    我抬头看了看天,深呼吸了一口带着粉尘和焦土的空气,闭上眼,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这片天了,湛蓝得看不到一朵云。

    老天没下雨,出了个这么大的太阳,对我也算厚爱了。

    “石昙!”

    人群里传来宋慈的歇斯底里的呼喊声,带着哭腔,他竟然听到我叫出了我的名字。

    负责看守刑场的侍卫俨然不敌宋慈手下的死士,为求自保只得边打边退,十味负手而立,眯着眼睛看着眼前正发生的一切。内心的挣扎促使我加快了脚步向火场走去,我必须在宋慈赶到之前走进去,只有这样才能逼迫他们放弃。

    两边是一道道艳红的城墙,高得让我看不到尽头,火焰烧到了云层,远方的天空像极了我在冥界时看到的天空。我想起第一次听说鬼娃的事,那是忘川河的船夫跟我说的。

    每一步我都走得格外踏实,一种心安让我有种可以好好睡一觉的渴望。身体的痛越明显,眼前看到的世界就越清晰,一睁眼,仿佛已是千山鸟飞绝的状态了,我看到的只要嘉洛的脸,耳膜里的听觉神经被灼断,我开始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嘉洛就站在不远处向我招手,他的笑容暖煦得如春天里的风。

    那一天已转三世的他坐着河婆精心折的纸船迎风而来,那时候我站在三清河边等他,尽管表面淡定,可内心却急切地想见到他。

    他跟我说:“在下嘉洛冒昧打扰姑娘了,听闻鲛婆族世代生活在圣山,是知天文地理的圣族,故此次而来是有所求。”

    那是我们的初见,更是缘起,还是我们解不开的牵绊。

    别了,嘉洛,你若是想我,便看看远方的天空,或许我就是其中的一朵云彩,安静地陪着你,安静地等着数百年后天地灵气的再次融合,也许那时我们还能再见。

    如果你恨我,那便……恨吧。

    整个世界静得仿佛已沉睡,周围的一切都被过滤掉了,我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幻成了一片桃林。我安静地躺在桃花树下,等着那个把我吻醒的男子。

    有个稚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石姐姐,三清山有桃花吗?”

    “三清山没有桃花。”

    其实她忘了告诉他,他是她数百年岁月里的一剪桃花,只是她明白得太晚,害他整整等了三世。

    渐渐地,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一道五彩的光,好像有人带着我飞,飞去了那个拥有火烧沙漠的地方。宽阔的胸膛和强壮的心跳声让我安心地入睡,云层中好像有人揉着我的头发,嗔怪地说了句。

    “你这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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