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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情深缘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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戾气像空气中厚重的雾霭,几乎快蒙住了我眼前豆大的火光,一道黑影以闪电般的速度向我移来,听不见任何声音,一眨眼他已穿过铁笼,站在面前俯视着我。

    “姑娘近日过得可好?”

    十味不冷不热地问,我慵懒地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静下心来,我害怕看他一眼会再次激起心中的杀气。

    这几日的调理虽然身体舒适了一点,可总感觉体内有一股真气束缚着我。我昼夜不分地修炼就是想用灵气巧妙地将真气转移或分噬掉,只可惜一连几天都无济于事,这让我感觉很颓废。

    我低叹了口气,一反手,稳稳地收住了血液里运转的真气,睁眼冷冷地看着十味。

    “是你带羽凌去那的?”

    “姑娘聪明,正是在下送她过去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十味狡狯地笑着,并不着急回答,反而俯身看着我,我眼珠一转,无意中对上了他的眼睛,那对深邃的瞳孔有种摄人的力量,我心下一惊,赶紧别过头,避开他的眼睛。

    “姑娘应该还记得吧,我说过,我会做点让姑娘后悔的事。”

    “就是这个?带羽凌去麒麟山?”

    我轻蔑地问,十味冷冷一笑,挺直了身体慢悠悠地抬步向我身后走去,一转身,又绕到我身边。

    “为这事姑娘难不成还想杀我第二次?”

    “如果我活不成,你就陪我下地狱。”

    “真希望有这个荣幸。”十味嘴角一撇,抬起手,五指一握,一把折扇凌空出现在他的手中:“姑娘与在下都选择了不作为,有些事听听也无妨。姑娘若是因为此事不痛快,不应该拿在下解恨。”

    我清冷地看着前方,终日昏暗的牢房见不到一丁点阳光,橘黄的烛光撑不起潮湿的阴冷之气,变得格外虚弱,人进来几天就会完全模糊掉时间的观念。我没日没夜地打坐修行了七天,有时候都不愿意睁眼看一眼,可灵台却清晰无比。

    所有的一切我都明白,到底是我不对。不知何时体内已滋生出了一只心魔,我竟然把嘉洛的过错全部强加在十味身上。

    十味能有什么错呢?错就错在我,我不仅选择了不作为,更选择了逃避,为此我才会对他下如此重手,当真是我太过分了。如今我竟然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性了,如果任由心魔这样滋生下去,我真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眼下嘉洛如果躲不过这一劫的话,天命将如何安排我们的结局?我想,我是无法送他入轮回投生,无法承受他将我忘记,我更怕他会如前生一般痴傻地跳入忘川河。

    真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如果推倒所有,让他忘掉一切重新来过可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今生我们的缘分或许已经走到了尽头,来生我会在三生石旁等到他,牵他的手,然后与他偕老。

    只是我真的可以做到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离去吗?他的命格无意中已经被我改了,真等到来生,命运该如何攥写我们呢?

    又该如何与我们算这笔帐呢?

    不行,还是不行。

    那怎么才行呢?

    事到如此,我与嘉洛就算勉强在一起,我能过得舒心吗?当羽凌惨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愤恨的种子已在我心底生根了。只是这种痛彻心扉的恨被我加注在十味身上,我偏执狂躁地认为就是十味的错,过后等我冷静下来了之后,我便想过离开他。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选择离开他,我必会倾尽所有救回他一命,只是这个结果对他来说未免太过残忍。那么,我就把他的记忆一同带走吧。可即便如此,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心怀不轨的十味,事情恐怕不能如我想的那般简单……

    那么,我陪他一起走呢?

    那还不如我在来生等着他,带他回三清山,我用我的灵力为他续命,永生永世守在一起。

    该如何才好?

    我叹息了一声后,挣扎着闭上眼,摇摇头,脑袋混乱得如同浆糊,思考也变得颠三倒四的。

    这时我闻到空气中有种浓郁的火药味,像是地狱之火在空气中燃烧的味道。我疏地睁开眼,凌厉地看着悠闲自在的十味,忽然间我好像明白了一件事情,体内再次涌动出带着盛怒的气流。

    “你不是十味。”

    我斩钉截铁地说,只见十味嘴角漾出了一个鬼魅的笑容,得意又暧昧,一双眼睛却如熊熊大火在燃烧。

    “姑娘厉害,那姑娘说说我是何人。”

    我保持着打坐时的姿势凌空飞起,不同的是我被他身上强烈的杀气逼到了两步之远,那种骇人的气息让我觉得陌生恐惧。

    “你修的可是一门名叫’双生咒‘的禁术?”

    “正是。”

    十味坦然回答,一把折扇摇出了无间地狱的阴深之气,空气中的杀气带着死亡,腐烂的味道,如浓雾般将我围困在其中,如乌云般压在其乐城的上空。

    双生咒是一门可摄人魂魄,控制人的心神意志的禁术,其修炼之法早在数千年前就已失传,有传言说被冥界鬼君夺了去。修得双生咒之人可将对方的魂魄摄入自身体内,更或则可直接进入对方体内控制其精神意识。

    眼前这个人即有十味的皮囊,身上又散发出幽冥的气息,能在中我一剑之后安然无事地出现在我面前,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他即是十味,又非十味。

    我错愕地看着他,突然看到了漂在半空中的鬼娃,他的魂魄四周满是燃烧的火焰,他冲我吐着长舌头,似笑非笑,面露阴鸷。

    鬼娃,红莲业火。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打在我身上的那团烈火正是燃尽天地万物的红莲业火。原来我先前所看到的并未错觉,原来鬼娃主动把灵魂奉献给了十味。

    他是鬼君的孩子,难怪难怪……

    体内有一股杀气暗涌而来,如同潮汐。我克制住体内沸腾的血液和越变越滚烫的气流,将十层的灵力凝聚于手掌,五脏六腑被绞得生疼,有种被活剐的痛楚。

    自那日之后,我未曾想过动手杀了他,只是眼下我不得不动手了。我绝对不能留他在嘉洛身边,更重要的是,如今我体内的这股火气如果清除不掉的话,那这可能也是我的死劫,届时我若躲不过去,那么嘉洛……

    即便是散了我的魂魄,我也得拉着他一起魂飞魄散才可。

    四周涌动的杀气越变越浓,我的眼睛开始变得通红肿胀。我将凝聚了我十层灵力的结印打出,早有防备的十味已变招挡住了我猛烈的攻势,其下手绝对是死招。

    一阵腥甜的气味在我牙缝中穿梭,我感觉我的心脏快震动破我的肚皮了。笼罩住我们的结界随着这一掌打出后瞬间发出了惊天刺耳的声音。看守天牢的侍卫们均错愕地抬头看了看天,在看看地,发现安然无事后,呐呐地说:“刚是不是打雷了?”

    我看见十味一口鲜血从嘴角喷出,殷红得几乎发黑,两股灵气的冲撞导致方圆几十公里的土地都发生晃动,房屋摇摇晃晃。我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阵尖叫声,十味趔趄地连退几步,身体狠狠地撞在铁牢上,我看见牢门被撞得有些歪曲了,他惊恐的眼神使他的脸色看上去一片灰白。

    “姑娘竟然想与在下同归于尽?”

    我抬眼看他,眼前一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剧烈的绞痛加之腐蚀般的疼痛,如同有人拿硫酸浇在我最脆弱的心口上。我深知这一掌打出去后对我的伤害,可当时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体内业火未除,我用几成力的灵力去伤人,自己就会遭受几成的反噬,甚至是更多。

    “即便我死了,也得把你拉上。”

    “姑娘为何如此容不得在下?”十味嘲讽地笑了一声,一只手扶着铁栏杆勉强站稳了,另一只手试去了嘴角的血,一种清冷悲愤之气从他体内扩散出来,“北海苦寒的海底有一冰莲,一千年才开一次花,花开极净,可解姑娘体内的业火之毒。只要姑娘体内的业火之毒未除,姑娘是断然杀不了在下的,反而会伤了自身。”

    我吃痛地看他,愧疚与不忍遏制住了我身上腾腾的杀气,他看我的眼睛悲凉又冷静,我几乎有种想上去扶他一把的冲动,可他见我靠近时反而倒退了两步。

    “你是十味?”

    “是或不是并不重要,等下有人要来找姑娘,姑娘还是准备好招待人家吧。”

    说完十味就遁入土中,消失不见了,我两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了,胸口炽热的火焰几乎快令我窒息。

    过了没多久我便听到脚步声,还未来得及抬头就看见了一身缟素的裙裾,我急忙拭去嘴角的血渍。

    她是礼颂,只身一人前来。

    “陛下有旨,要亲审带石姑娘。”

    礼颂的声音听来格外清扬,几名侍卫面露疑惑,互看了几眼后显得很是为难,到底还是没给礼颂开门。礼颂见后不耐烦地从袖袍内丢出一块锦帛,两名侍卫急忙伸手去接,在看到其中的文字后及印章后则吓得急忙点头哈腰地迎上来为礼颂打开牢门。

    “你跟我走。”

    礼颂站在铁牢门口冷眼地看我,眼睛快长到眉毛上了,面露鄙夷之色。我双手撑地勉强站了起来,感觉十分狼狈。在走出牢门时,一个侍卫拦住了我,面朝礼颂。

    “陛下可有说什么时候把姑娘送回来?”

    听得侍卫这样质问,性情高傲的礼颂自然没给好脸色,急躁地回:“急什么?审完自然会送回来。”

    多日未见到太阳的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从而变成了重伤,所以当我刚走出天牢大门时,明媚的阳光照得我一阵眩晕,眼睛刺痛得如同被人剜去。一眨眼我看到的世界已经是灰色的了,带着水雾,万幸的是我扶着墙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从天牢走到皇城,礼颂并未带轿辇,连个陪在身边的侍女都没有。我当然知道不是嘉洛要见我,可一路上礼颂就是这样一言不发地带着我徒步行走,步伐又快又急,导致我有话未能问出口。灼热的阳光和体内快速流失的养分使得我的胃十分难受,脑袋晕乎得快要炸掉,一阵翻江倒海后,我好几次差点吐出来。

    自从舒太妃薨了之后,一连几个月我都没再见过她,因前段时间她身中□□之毒,身体每况愈下,虽说并非我所为,但毕竟是因我而起,对此我深表愧疚,总想着找个机会向她道个歉。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今日再次见到她,她憔悴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佝偻的小老太,身板俨然已经瘦成一块琵琶骨了,不变的是她眼里的傲然与矍铄,还有走路时的健硕。

    想起当初我与沉花在明知她身子不虚弱但性子绝不服输的前提下,愣是拉着她大气不喘地逛了几个时辰的御花园。现在我总算也体会了一把她当时体力透支时硬撑着的痛苦了,想来十分讽刺,也当是现世报了。

    “礼颂姑娘打算带我去哪?”

    望着前面高耸的台阶,爬上一百多级石阶就是一处楼台亭阁,我停下脚步问她。

    “姐姐莫非是怕我对你不利?”

    礼颂回头狡黠地看着我,一双眼睛狠戾决绝,我摇摇头,想说句“自然不是”却发现喉咙干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嘴巴干瘪得如树皮。

    “既然姐姐不怕就跟上吧。”

    礼颂冷哼了一声,轻蔑地说着便拾级而上,我深吸了一口干燥的空气后只得迈起酸痛的小腿,强撑着快晕厥过去的身体,扶着石栏陪她爬过了一百多个石阶。

    当我几乎把整个身体都靠在石栏上爬过最后的两级台阶时,礼颂已经站在阁楼前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我。我气喘吁吁地走到她面前,心跳快到无法控制,两条腿已如无脊椎动物,撑不起我硕大的身体。她身上缟素的装扮如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刺进了我的眼睛,待我张了张口准备说点什么时,她别过头去继续往阁楼里走进去。

    “今天把姐姐叫来是有些话想与你说说。”

    我低头看着脚底下楼宇,跟上她的脚步,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我不知怎么接她的话,只得简单地回一句:“嗯”。

    “姐姐听着就是了,不要说话。”

    “嗯。”

    礼颂回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旋即露出一个悲戚的笑。她蹲下身,我这才惊愕地看到她身前放着一个火盆,火盆旁是一沓冥钱。礼颂自顾自地用打火石点燃了一张冥钱,然后一张张地往里扔。我知晓在皇城内是禁止烧冥钱的,再看看她这身装扮,顿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

    “今天是头七。”礼颂喃喃自语地说,口气中有一种戏谑的笑声:“姐姐难道还不知道吗?家父被判卖国,与伽南镖局一百多号人一同被执死刑。呵,有那么多人一起上路,也不算孤单。”

    礼颂的话让我的脑袋一阵发晕,她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向我走来,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体,我吓得一步步后退。

    “满门抄斩,姐姐知道我为什么能活下来吗?”礼颂嘴角抽搐着,身体摇晃得如同飓风中的木偶,嘲讽的笑如藤蔓爬满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因为我怀了陛下的孩子,姐姐很惊讶吧?更让姐姐惊讶的事还在后头呢,我们家族一百多号人全部都是含冤而死的。没错,我们家族与燕国确实有过密切的往来,但那不是家父,是我堂哥。我堂哥借着家父在朝中的势力公然把买卖做到燕国,与他来往的不过是几名普通的商人罢了,家父几次劝阻无果后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想到的是,陛下为了削减家父在朝中的势力竟然不惜指鹿为马,枉杀功臣。”

    礼颂嘴角颤抖着,她顿了顿,一双眼睛透明得如阳光下的泡沫,清冷地看着我,我看到的是满载绝望的泪花。

    她对嘉洛失望极了了吧,才会管他叫“陛下”。

    “我与陛下自小相识,深知他的个性,做事向来利落狠绝。是我劝家父发兵攻打英籍的,我怕的就是日后朝中有变,届时陛下能感念家父的这点功劳而网开一面,没想到他如此无情,到底是我太天真了。”

    我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喉咙如龟裂的土地,随时都要炸开,半响后我问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你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你到底只关心这个。”礼颂讥笑着,巨大的悲怆使她瘦弱的身体仿佛在下一秒就会倒下去,“这孩子用什么手段得来的对你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孩子生不下来。”

    我用力抓着石栏,青筋凸起,此刻的礼颂真如一个被人提在手心的木偶,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生硬。我抬眼对上她那双凄楚绝望的眼睛,此刻她好像在冲我笑,诡异得如一个披着人皮的娃娃。

    “姐姐你何德何能能得陛下这般袒护?我相信姐姐的为人,自然知道那碗血眼窝的□□不是姐姐下的,只是……”

    礼颂踉跄着,一步步向后退,一直退到石阶边上,她瘦小的身影此刻在我看来格外的伟岸。我知道只要她一脚踩空将会从数十米的台阶上滚落下去,到时便是一尸两命……

    “礼颂……”

    我低声呼喊她的名字,想跑过去拉住她,她却抬起手阻止了我下一步动作。

    “你别过来……”

    她咆哮地喊着,我僵硬地站在两米外看着她,看见她空洞的眼睛此刻已经没有了悲和愤,眼眶巨大得可以装下满世界的恸哭,冷静得接近麻木不仁。

    “为什么陛下能袒护你到这种地步?在明知道你是清白的情况下居然连查都不查就送你出去,为什么?”

    礼颂冷笑的样子让我的心一阵抽搐般的剧痛,脑海里回荡着礼颂的那句“为什么”。突然我看见礼颂的面容在我面前不断地放大,她冲着我笑,纯真无暇,恢复了当初见到她时的惊艳。我拼劲全身的力气向她跑去,却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当我颤抖着爬起来,几乎粗暴地扶着石栏走到石阶上时,我看见数十米下的青石上开起了一朵火红的红莲花,美得瑰姿艳逸,如同我体内的那串业火。

    一切的美丽来得太突兀,让我目眩神摇,更让我恍惚,我潜意识里竟以为那是前世剪断的记忆。

    礼颂说,孩子用什么手段得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生不下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礼颂还说,她诅咒我们,今生今世永远不能在一起……

    呵呵……

    我张大了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睛酸痛得挤不出一滴眼泪,何时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哑巴,我的视觉也正在逐渐退化。此时我整个人却清醒得如同看破一切烦恼的智者,因为到了大彻大悟的境界竟然想大笑一声。

    命运千不该万不该用一朵桃花来扼杀礼颂的性命。

    有时候活着就是最大的惩罚。

    不远处,我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急促又步履蹒跚地向我跑来,一张惨白得看不到血色的脸骤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用讥讽的态度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多大的事,不就两条性命嘛,死了再投胎呗,三界六道谁能逃得过。

    当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礼颂身边,一脸惊愕与震痛,当看到他吃痛着蹲下身抚摸着礼颂的脸颊时,我觉得十分痛快与舒服。一种前所未有的报复感让我变得异常兴奋,好像生命超脱到了另一种境界,灵魂得到了升华,我竟莫名地想大声尖叫。

    这时我看到他抬起头怨怼地看向我,一口嫣红的鲜血从他口中吐出,我抚着胸口,巨痛让我变得麻木,身体仿佛已经不是我的了,我感知不到它的脉动。

    有时候命运真是巧妙得如一张掐指算好的画作,何时在何处画何样的风景,每一步都安排得妥妥当当,错不得。

    我两眼一黑,笔直地倒了下去,在身体撞击到僵硬的青石上时,我仿佛看到了十味。

    此刻的他好似一个千面魔,这一面他是十味,下一秒面他是鬼娃,再下一面则是德清……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仍被关押在天牢里。

    幽暗封闭的环境与夏日里袅娜的身影仿佛是两个世界,梦魇过后,我又回到了这个如同地狱般的牢笼里,那仿佛是我前生的记忆。

    我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此时正是侍卫们交接班的时候,我听见几个人躲在一旁窃窃自语地说着什么。

    其中一个说:“这几日大家都悠着点吧。”

    那边有人问:“陛下还没醒吗?”

    另一个又说:“太医们看着呢,听宫里头当差的说,今天中午陛下一醒来就到处乱跑,见着人就问一个叫什么昙的。”

    几个人喟叹着便散了,值夜班的侍卫例行公事地过来巡视了一番,见我还在松了口气便回去站岗了。

    我的世界又恢复了无声的黑白,白天发生的事情,礼颂跟我说的话还历历在目,我甚至都记得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爱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滋味?对我来说或许已经是无色无味了。

    深夜,我念了一个决,隐了身便从天牢里走了出去,一转眼就到了嘉洛的寝室。嘉洛的寝室外围满了值班的太监和御林军,床榻前还有几名正在打盹的太医和侍女。此时已经是更深露重的时候了,我挥手布了一个结界,一记迷魂香将所有人都送入睡梦中了。

    穿墙而入,我站在嘉洛的床前看着沉睡中的他,虽是病容仍掩饰不了他的俊美,细长的眼睫毛在他脸上投下了一片华灯初上的夜景,像极了一个漂亮的女生。

    想起当初在和应城时我正是这样痴痴傻傻地看着他,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所以好想他能忽然醒来把我拥入怀中。

    我伸手去摸他的眉头,从额头到眉毛,再到眼睛,鼻子,嘴巴,还有下巴。每一处,每一寸肌肤我都仔细用心地感受着他留在手心时的温度,用刻骨的记忆将他的模样印入我的脊骨里,只可惜他现在一动不动。

    也好,他这样安静地睡着也好。

    忽然,我把食指放在他的鼻尖处,在感受到了他脆弱的呼吸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当我看到他在喷了一口血后再次晕倒在我面前时,我就知道他的生命已如沙漏般正逐渐地流逝。此生我已无法去遥远的北海取得冰莲解我体内的业火之毒了,因为我不能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

    只是,礼颂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是他对不起我的,对不对?

    愤怒再次涌了上来,我的胸口一阵绞痛,火热滚烫的气流从心口窜到了我的脑袋,强烈的抽痛后直接延伸到四肢。我仿佛置身在一座火山内,无数次被燃烧却无法化为灰烬。

    我用手心覆盖住嘉洛的鼻子,礼颂和羽凌的脸浮现在我面前,像一个魔咒。我知道只要我一用力,他就会一命呜呼。在这皇城内外无人可以拦住我的去路,到时候我就可以去北海寻得解药,然后找到他的来生,牵着他的手重新来过。

    在来生,我一定不允许他的世界里有桃花,要有只能有昙花。

    想到这,我逐渐加大了力度,手背的青筋突兀地跳起,再用一点力他就没命了。

    我深信他一定不会恨我的,此生我们的缘分就等到来生再续吧。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他的咳嗽声,我一阵哆嗦,整个人被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手心里还残留着他呼吸时的温度。

    石昙,你在做什么?

    我被自己刚才的行为吓得发抖,瞬间感到发怵。转过头看着昏迷中的他,这个我曾经用生命去保护的人,为什么我会对他起了杀心呢?他可是百年前,三清山里为我而死,为我跳忘川河的小牧童呀。

    我怎么会萌生杀了他的念头呢?

    不行,他得活下去,山河动荡,虞国怎么可以没有他呢?

    只是,眼下即便他有再坚强的毅力恐怕也很难熬过这鬼门关了,我该如何?如若他能醒来,他身边的十味呢?

    我不能让十味留在他身边,可如今身负重伤的我已经没有能力将他一同带入地狱了。

    “阿昙……”

    沉思中,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呢喃声吓了一跳,我定眼一看,他并未醒来,整个人好像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中。我将食指放在他单薄的嘴唇上,不想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是你吗?阿昙……”

    在听到他呓语地叫着我的名字时,我的心理防线彻底跨了,眼泪蓄满了眼眶。我本以为我不会哭,可眼睛一酸还是掉了下来,泪珠如一个完结的梦境落在他的嘴唇上,瞬间支离破碎。

    “对不起……”

    此生或许得你自己走了……

    我俯身吻住了他微凉的唇瓣,心里一阵暖一阵冷,好像有一股酸涩的液体如洪水般漫过我的心头,把我的心变得酸痛。我用舌头撬开了他的牙齿,体内拥有万年灵力的灵珠缓缓地飞到喉咙出,我一用力,它已经从我的舌头安稳地渡进嘉洛的体内了。

    我本以为这个过程会很疼,原来不是,或许是因为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了,所以才会感觉特别的舒服,仿佛桎梏在心里的那道铁锁被解开了。

    失去灵珠的我仿佛只剩下游丝断魂,虚脱得如一片木耳,浑身上下使不上一点力气。我疲倦地趴在嘉洛的胸口上,整个动作看上去相当狎昵,眼皮子也重得开始不受控制。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在抚摸我的头发,我微微睁开眼,眯着眼睛看到那张澹然的面孔,精致得近乎毫巅的五官和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万籁寂静,数秒钟的对视仿佛可以听见火花碰撞时的呲喇声,仿佛看到了一座繁华的城镇一瞬之间变成了空城,我这才体会到什么是一眼万年。

    他醒了。

    如触电一般,我立即从嘉洛身上跳起来,这个太激烈的动作让我感到身上的每块骨头都是确确实实的痛,几乎快要碎掉。

    我别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没事了,你不能回头看,大步地跑开,不能回头看……

    不能,绝对不能……

    就在我准备迈出第一步时,我听见一阵低沉的声音,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最后还是咬咬牙,没有回头。忽然,有一阵强烈的冲击力向我袭来,我感觉到一个孱弱的身体正跪下身来抱住我的大腿,我的心再一阵抽搐的疼。

    不能哭,阿昙,不能哭……

    虽然我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我试去,它又落了下来,再试去,它再落下来。

    我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恨自己怎么在关键时刻那么不争气。

    “你去哪?”

    声音哽咽而沙哑,我鼻头一酸,张开口却反吸了一口泪水下去,喉咙刺痛得如喝下一口沸腾的开水。

    我该怎么告诉他?

    我要走了……

    我感觉身后的身躯逐渐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双颤抖的手将我捞入怀重,尽管十指相扣地将我箍住,可还是痉挛得厉害。他把脑袋埋在我的肩颈,一种滚烫的液体落在我□□的肌肤上,一滴接着一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苦涩沉重的气息,像生者为死者举行的告别仪式。我知道只要我踏出这个门一步,这一辈子我们就算缘尽了。

    可是,我已经将我毕生的修行都给了他,恢复肉身凡胎的我可能下一秒就会死去,但没关系,他没事了,即便十味能耐再大也奈何不了他。

    他必须活着,永生永世惦记着我的好。

    我要他嘉洛永生永世都记着我,即便是恨。

    所以,我不能回头看他,一眼都不行,我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我要走了。”

    我疲惫不堪地回答他,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

    “不行,你不能走,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惨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我用力咬住下唇,愣是咬出血来。

    “嘉洛,我要的不是这些。”

    “那我跟你走,我们回三清山,好不好?”

    他急不可耐地接上我的话,我吮吸着唇上的血渍,努力吸收着体内流失的养分。这时嘉洛扑上来,一双强劲的手仿佛要把我揉入体内,唇瓣如雨点般落在我的脸上,然后如蚂蝗般贪婪地噬咬着我唇角处的血液,舌头粗暴地仿佛要将我身体最后的一点力气都给榨干,本该温柔的地方却做出粗暴的动作。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由着他的手揉着我的头发,然后在曲线柔和的身体上游走。

    当他炙热的手解开我的衣襟,如泥鳅般滑入我的前胸时,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好像炸开了花,一双手也不受控制地探进他光滑的后背。这时,我仿佛听到了一声雷响,我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

    我急忙推开他,氤氲的眼中带着怨恨正直勾勾地看着我。我顾不得那么多,只得急促地穿好衣服,慌慌张张地告诉他。

    “我们回不去了。”

    其实我想说,三清山我们是回不去了,我心里有了怨念,已滋生了心魔,那圣洁的结界已容不下我们了。

    我转身想走,嘉洛慌乱中抓住了我的袖袍,我抬手一甩,听见他呜咽的哀求声。

    “你不能走。”

    我的喉咙一酸,随后是腥甜的味道,我将他推倒在地后便不敢再回头看他了。在我跨出重如岩石的第一步后,我听见他咆哮般的嘶吼声。

    “石昙,你敢走?”

    我一愣,僵硬的后背仿佛被一根铁棍打断,我听到了骨头破碎和经脉断裂的声音,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经脉都变成齑粉。我一咬牙,心一横,坚持不回头看。

    “石昙,你若敢走出这里一步,我永生永世都会恨着你。”

    我闭上眼,本就沉重的心情此刻好像得到了释怀,好像有什么千般守护的东西终于可以放下了。

    也好,恨就恨吧。

    我一挥手,又是一记迷魂香,嘉洛如一个不倒翁,摇摇晃晃地向我追来,一个重心不稳后,还是摔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我木然地站了半响,才迟钝地回头走过去,用尽了此生最后的灵力封住了嘉洛的五识。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七天后了。

    我本想把关于我的记忆一并带走,可已经无能为力了。

    “对不起……为了我,你要好好活着……”

    本来有千言万语想等到他睡着了之后偷偷告诉他的,可现在却只能说一句“对不起”了。

    我低头最后一次吻了他,这个吻燃尽了我一生的菁华。我几乎是跑着离开他的,一路上我反复地告诉自己,勇敢点,不能哭……

    不能哭……

    对不起了,河婆,我不能如约回到三清山了,往后只能靠你擎后羿矢守护族人了。

    对不起。

    往后的事,听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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