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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娃出事的当晚十味就来找我了。
那天晚上无风无雨,可也不闷,天上的星星很多,遍布了整个夜空,像个棋盘,是难得的好天气。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大家都表现得与往常无异,嘉洛带着我在营帐外散步,他的神色却有些不太轻松。从不让我牵扯进国之大事的他,从市集回来后却破天荒地问了我一句。
他问我:“阿昙,如果永宁镇没有战火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当时正在为白天的事分神,心不在焉的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若是能在利益持平的情况下换得和平,百姓乐哉,岂不更好?”我看着嘉洛的表情猜想着他此刻的心情,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至少永宁镇不是一个只有一百多号人口的空城。”
嘉洛听后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牵着我的手默默地走着,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有一种朦胧的美。事后我想,是不是我这句无心的话在无意间伤到了他。
我看着士卒们手中的长戈在月光下闪耀出银白色的光辉,看着他们严阵以待的神情和嘉洛心事重重的样子以及他刚问我的话,敏感的神经告诉我,今晚有事要发生。
果然没过多久嘉洛就把我送回营帐了,他抱了抱我,跟我说:“阿昙,我要出去下。”
我拉住他的手腕问:“什么时候回来?”
嘉洛蹲下身来,刮了刮我的鼻子,宠溺地看着我说:“你先睡,我可能要明天早上才能回来,我派了宋慈在帐外侯着,你要有事直接叫他。”
我本想伸手去拉他,叫他不要走,告诉他我不需要被照顾,问他这个时候我能不能跟他在一起,可他走得飞快,好些话我还没来得及说,他的背影就消失在我眼前了。
空荡荡的营帐内只有烛光里,拉得长长的影子陪着我,我突然想起沉花,如果她在还能和我说话话。
子时刚入睡的我被一声铿锵的兵器敲击声惊醒了,随后是一阵阵咆哮的叫喊声和铮铮的马蹄声,还有落矢交坠的声音。松脂的火把将黑夜照得如白昼一般,像是有人打着一盏盏红灯笼在外头转悠。
我疏地睁开眼,迅速从床上跳了起来,一颗堵在胸口的心突然慌得厉害,“扑通扑通”地几乎要跳出喉咙,额头上的青筋也跳动了几下。我跳下床,冲出营帐,似乎早有意料的宋慈一把把我拦在了营帐内。我想往哪边走他总能早我一步,用健硕的身体拦在了我前面,挡住我的去路。
“陛下有吩咐,姑娘不能踏出这里半步。”
“放肆。”
我从没用过这词,没想到第一次用还是蛮受用的。我本想色厉内荏地吓唬吓唬宋慈,没想到对他毫无作用,非但没把他给吓着,他反而招了招手,唤来了□□个士卒,围成小包围圈,拦住了我的去路。
“还请姑娘回去。”
宋慈不卑不亢地说,我看着将我围困住的士卒,听着耳边时不时传来的厮杀声,听到了锋刃被斩断的声音和身体被斩断,鲜血喷涌而出的声音,如同夜晚的风不经意间地从我耳膜边刮过。周围飘荡着一丝浓郁的湿气,像大雨过后森林里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味道。
“外面怎么了?”
“请姑娘回营帐内休息。”
宋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气急败坏的我夺过宋慈挂在腰间的长剑,锋利的剑刃夺鞘而出,掠过一道雪白的光影。
“外面怎么了?”
“还请姑娘回去。”
宋慈厉声说道,他向前走了几步,想要把我逼进营帐内。我举起闪着寒光的剑刃,抵着宋慈的脖颈,宋慈非但没被我的举动给惊着反而越走越近,一旁的士卒被眼前这个场面吓得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退下。”
看着宋慈步步逼近的步伐,剑刃已经在他的脖颈处留下了一条浅粉色的血口,像玫瑰膏的红。有两个士卒跑过来拉住了宋慈,不让他再向前走一步,另一个则在那边劝慰我。
“姑娘,陛下命我等保护姑娘,姑娘若有个差池,我等难辞其咎,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们。”
我看着宋慈,看见他的眼睛正淡淡地看着远方的星空,那地方正是燃起一团烧向天边的大火,像极了和应城的落日。
“姑娘并不会杀了末将,又何必在这拿着剑威逼末将呢?”
宋慈淡淡地说,好像眼前的纷纷扰扰与他毫无相干,一双眼睛空洞又透明。
“再不让开,我现在就杀了你。”
此话一说,挡在我面前的士卒全部“哗啦”一声跪在地上,有人抱着宋慈的大腿,有人焦虑地想上前劝说我两句,却都被宋慈打断了。
“以姑娘的能耐杀一万个人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如果姑娘真心想逃出去,完全可以瞒着末将,无需在这狐假虎威。”
“既然如此,我现在就让你好交差。”
我像是一只被踩着尾巴的老虎,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把剑刃刺进了宋慈的血肉里,只要一用力,他的动脉就会被割断,血会沿着那条细小的缝隙喷出几米之远,霎时壮观。有两个士卒吓得脸色苍白,趔趄地站起来抱住我的胳膊,我轻轻地一挥手就把他们甩出了几米之远。
宋慈面不改色,一身的正气凛然,一双空洞的眼睛这才回了魂。他直勾勾地看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到了什么。
在他棕色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旌旗遮日,石罅里白骨成沙的情景,看到了红血画版图的壮丽场面。
棕色的眼睛,他是陈国人。
好像有人在这个狼烟四起的夜里敲响了一声铿然的警钟,远方传来了磨刀呜咽,破弦霹雳的长啸声。
“将军是陈国人,陈国国败,将军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如若不是为了复仇,将军早已辞官远去了吧。”
“末将心中只有一个主子。”
“在长珄城时的夜夜拜访,难道没有说动将军投靠母国?”
“姑娘既然已经知晓,为何不趁现在把末将的心掏出来看看是忠是奸呢?”
宋慈无畏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决绝的光芒,他一字一字说得铿锵有力。血像山谷里的小溪,从剑刃上流了下来,我想起了在和应城画丹青时的画面。
原来血的颜色和丹青的颜色如此一致,如果我用宋慈的血来来画和应城的晚霞,应该很好看吧。
“姑娘,姑娘,您还是回去吧,陛下是为了您好才不让你出去的……”
“是呀,姑娘,如果你私自跑出去,我们是要被杀头的呀……”
已经吓得目瞪口呆的士卒们三三两两口齿不清地劝慰着,有人爬了过来抱住我的脚。宋慈的血从剑刃上滴落在地上,溅起了一朵鲜艳的红莲。
这时我听见有人惊喜地喊着:“十味先生,十味先生……”
其他的几个人听闻后如同看到救星般,也赶紧跪着爬了过去,拉着十味的袖袍说:“十味先生您来了就帮忙劝劝姑娘吧……”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十味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我面前了,我冷笑一声,收回长剑,一挥手,“哐”的一声,长剑回鞘。
刚从我剑下留得一命的宋慈屹立在那,像一棵风雨不倒的大树,他怔怔地看着我。我在他眼里好像看到了寒光照铁衣,烽火无人还的场景,杂鼓声一阵压一阵。
两个士卒扶着膝盖站了起来,趔趄地去扶宋慈,却被宋慈推开了。
“十味先生,有何贵干?”
我歪着脖子,整好以暇地看着他问。他嘴角颤抖着,不似白日里那般玩味地看着我,反而是一脸的严肃。当真是为了鬼娃的事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姑娘知道的。”
“先生是为了白天的事来找我算账的?”
我打趣地问他,问得没心没肺。十味的嘴角抖动得像筛糠,然后紧咬住了下唇,最后抿着嘴巴,阴沉着一张脸看我。我这才发现他的手上抱着一个陶罐,相比今天早上在算命先生那看到的小了许多。
“你们都下去,我有几句话想跟十味先生说。”
士卒们如释重负,立刻退到了十步之外,只有宋慈不动,坚持守在帐外。我转身走进营帐,十味紧跟了进来。一进营帐,十味就抱着陶罐一个箭步抢在我面前,拦住了我。
“今日的事是我们不对,我们定会痛改前非,还请姑娘能救他一命。”
十味说话的口气十分诚恳,虽说是过来求我救鬼娃一命的,可他却将陶罐紧紧地抱在胸前,生怕我会对它不利。
我知道这里头是鬼娃的魂魄,知道今日他挨了东煌一记打神鞭,到现在还能留得一丝魂魄,当真是有些修为的。虽说他未能投成肉身,但到底是鬼君的孩子。
“可我不愿意救他。”
“姑娘今日见死不救之事如果传到鬼君耳里,这梁子便是结下了。若姑娘能主动修补鬼娃的魂魄,便是与鬼君主动交好,是两全其美之事,何乐而不为?”
我听出了十味这话里头的弦外之音,看着他怀中小心翼翼抱着的陶罐,道:“我与他的过节早在和应城时就已结下,若非忘川河上的船夫说情,他早就没命了,我也早有过劝诫,如有下次绝不留情。如今你与他为非作歹,我岂有救他的道理?”
十味听后上前两步,急忙为鬼娃辩解,他把所有的责任全揽在自己头上。
“鬼娃还小,何况还是个哑巴,不懂是非对错,他所做之事都是我教的,姑娘要杀要剐全冲着我来。我只求姑娘能再给他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
十味不说还好,说了更让我哭笑不得,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说道德,说是非,何况是他。
“自我救赎?”我冷笑着看着十味,觉得相当讽刺,相当可笑,“先生拿什么救赎他?先生可知道你才是最需要自我救赎的人?”
十味凝重地看着我,他的脸上遍布着沉重的悲伤,我在他这样哀愁的眼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点一点正在扩散。
我与他有同样的悲哀。
石昙啊石昙,你凭什么说别人呢?泥足深陷的你难道不需要自我救赎吗?
我们都有错,为何我却清高自负呢?这样的我忽略了一个事实,在我灵魂的深处,正在培育着另外一个自己,诞生成型的那日或许就是自我泯灭的时候。
“姑娘如果能救鬼娃这一回,我保证从此在你们面前消失,永远不再出现。”
我在十味眼里看到了渴望和哀求,他似乎在无休止地做出让步,只要我肯说,他或许就敢答应。只是我却犹豫了,怯弱了。
“姑娘也在懊悔自己白天的时候没救那乞丐一命,现在求姑娘不要再让自己后悔了,救救鬼娃一命吧,姑娘有任何要求尽管提,就算毁了我的修行,我也在所不惜。”
很多年以后,我还会时常想起这一个晚上,想起十味问我的话。多年后的我也曾反复地问过我自己,当初的我该不该救鬼娃。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会是怎样的结局?
十味静静地等着我回答,他眼里的期待,渴望就像一个掉入悬崖边,命悬一线的人,等待着有人能在这个时候拉他一把。他怀中的陶罐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晃动着,里头传来了呜咽的哭泣声,一个个残缺的音节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烛火里,十味的影子一跳一跳的,像皮影戏里面的人偶,又像一个提线木偶,揪着我的头皮,让我一阵一阵的痛。
该与不该在我脑海里撕扯着,营帐铁锁撼动山河的声音扰乱了我的神经,明月照亮的铁衣将士轰然倒地,血滋润了春日里滋生的春草,转眼开出了一朵朵漂亮的花儿。
“我不会救他,但我也不允许你留在这里。”
“天地之大,请姑娘给我指一条明路。”
“回长珄城去,做你的树精。”
十味的嘴角抽搐得很厉害,像落在树叶上的春雪被簌簌地吹下。希望如同泡沫,一吹就破,他嘲弄地看着我,笑得凄惨。
“如果我应该回长珄城,姑娘该回哪里呢?”
我回哪?
十味点到了我的死穴,三清山?其乐城?和应城?还是长珄城?
从前我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那就是三清山,现在我发觉天地之宽,我除了三清山哪里都可以去了。
这是一种悲哀还是一种欣喜?
肤浅的快乐让我得到了暂时性的愉悦,愉悦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弥漫在心坎的无措和挥之不去的恐惧,像进入了一个空洞的宇宙。
“姑娘可否救鬼娃一命?”
帐外喧嚣的声音埋没了十味的声音,鼓声阵阵中,我听见了火苗燃烧野草时发出的声音,看到了硝烟四起的血染沙场,血气方刚的男儿在一群乱尸中擎起手中的旌旗,一个鲜艳的“虞”在向全世界宣告着这场战役的胜利,这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春天。
我想起了嘉洛,想着他此刻在哪里,是否安全。
“姑娘可否救鬼娃一命?”
十味前后问了我不下五遍,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亮。帐外通红的火把像浇在我心上的辣椒油,我瞥了他一眼,看见他像个木偶一样笔直地站着,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我甩开他直接走出帐去,不想他反应迅速,直接追了上来,用单薄的身体拦住了我的去路。
“求姑娘救鬼娃一命。”
“他受的乃是狼族的打神鞭,我无能为力。”
我推开他要走,十味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泫然欲泣地反复地说着那句话。
“求姑娘救鬼娃一命。”
以前我不相信他们之间会有真友谊,现在他却主动跪在我面前求我能救鬼娃一命,我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般的疼。我努力地想告诉自己,“救吧”,可脑海里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不断地告诉我,警告我,不能救。
不能救。
“姑娘,如果您今日不救他,他就会魂飞魄散的,求姑娘您救救他……”
我的脑子像被搅和过的浆糊,乱成一团,嘉洛的名字却在这个时候窜进我脑海里,翻来覆去地翻滚着,有恃无恐。
一番艰难的心里斗争后,伴随着刚刚还震天动地的,杂沓的逃跑声逐渐远去后,纷乱的马蹄声像一阵阵鼓声奔像远方,鬼娃的事我是怎么也听不进去了。
看着帐外的火把明了又灭,灭了又明,远处草木声凄凄惨惨。我这才恍然大悟,只手提起十味的衣襟,杀气腾腾地瞪着他。
“为什么燕国今天会偷袭?”
十味彻底怔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扭曲的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戏谑的笑,如一朵开得正红的其乐花,他的笑容明媚得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僵硬的身体任由我提着。
这时我发现不光是我,他也杀气腾腾地看着我,可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灿烂,嘴巴几乎都歪到耳根处了,一双猩红的眼睛几乎可以滴出血来。
“我用他的命换鬼娃的命,可否?”
十味阴鸷地看着我,笑容诡异恐怖,营帐里的空气紧绷得像一张将要扯破的纸。四周突然充斥着浓郁的花香,像一夜间满城的花都开了,各种花香争相斗艳,唯恐自己逊色别人一分。
我用力地甩开十味,几乎是将他重重地扔在地上的,我听见他的脑袋“砰”地一声撞在了桌角处,可怀中的陶罐却被他死命的护着。
“我石昙从来不惧任何威胁。”
我径直走出营帐,帐外一阵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混合着松脂火把的气味,远处通明的火光像一条愤怒的火龙,四月的天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突然,帐内传来了十味凄厉的笑声,笑声像一把锋利的长剑撕破绸缎,在这样的深夜里凄凉得像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宋慈看到我走出来,赶紧迎过来的同时仍不忘用身体挡在我前面,守在十步之外的士卒也在瞬间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唯恐我又要跑出去。
“姑娘请回账里。”
今天晚上宋慈千篇一律地说着这句话,听得我有些心烦了。
“陛下呢?”
“请姑娘回账里。”
宋慈机械地说着,我的心却忐忑不安,一个士卒怕我冒失赶紧上来补充了一句:“姑娘莫急,我们又打胜仗了……”
士卒兴奋地说到一半就被宋慈一个眼神给吓得退到几步之外。虽说是这样,可我的心却一直悬空着。
我从来没这么怕过,害怕他有个意外,却也为自己时时刻刻为他提心吊胆而难受。我祈祷着我放在他身上的破魂梭能保他不受伤害。心烦意乱的我开始在营帐外来回踱步,这时我听见帐内传来十味的嘶喊声,带着沙哑的哭泣声。
“石昙!如果今夜大家相安无事,你能不能救他一命?”
“石昙!”
“石昙!你能不能救他一命?”
嘶吼声一声又一声,像野兽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到后面声音逐渐小了,再后面就没有了,守在帐外的宋慈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我走进营帐内,看见十味跪坐在地上,红着一双眼睛看我,绝望像嗜血的蚂蚁,已经爬满了他的眼睛,希望在他眼里就像暴风里的火光。他抱着陶罐的手颤抖得厉害,在看到我折回来后,眼里的希望之火“扑哧扑哧”地闪动了几下。
“你会救他吗?”
他呆滞地看着我,反反复复地问我,喃喃自语地说着,像陷入梦魇时的痛苦挣扎。看着他卑微得如同一颗踩在脚底下的尘埃,想着自己何尝不也是这样。
我想救他。
这个念头一直都存在我的潜意识里,可却有一个斩钉绝铁的声音不断地否定我。
时间过得好慢,十味近乎痴傻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位让他痛彻心扉的爱人,我却逐渐失了判断力。
“我不会救他的。”
脑海里有一个笑得狰狞的魔鬼替我回了他,当我在听到这个陌生冰冷的声音后,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弯刀捅出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隐隐作痛。
我是一个无比虚伪的人,这边杀着人舔着血,那边还在悲天悯人地说着正义之道。
“石昙!”
十味愤恨地看着我,嘴角的笑容像铺天盖地的潮水在他惨白的脸上奔涌,他嘶吼着喊出我的名字,他的声音脆弱无力,像奄奄一息的生命。
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也颤抖得厉害,有一滴眼泪仿佛在顷刻间被逼到了眼角,我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想把它逼出来,可却无济于事。
我想亡羊补牢地说句,我救吧,可十味已经带着鬼娃没了踪影。有种杀了人的悔恨和恐惧在我心头弥漫,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脑海里撕扯。我愣愣地坐在床前,仿佛看到山谷内的月光都是红色的,四周忽然死一般的寂静,刚刚的震破耳膜的吵杂似乎从来都不曾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嘉洛回来了,那时天已经快亮了。他一进来就带来了令我作呕的味道,所以当他抱着我的时候,我突然恶心地厉害,推开他,扶着肚子一个劲的干呕。
嘉洛揽着我,轻轻地抚着我的背,一面心疼地看着我,一面把宋慈喊了进来,命他去把城里最好的郎中都叫过来。我连忙喊住了宋慈,告诉嘉洛,我不碍事的,在我的坚持下他也只能作罢了。
这一战距离上一次两军正面交锋过去仅仅不到五天,数百公里外的百姓闻之无不沸腾,奔走相告,难掩内心的激动。嘉洛过后再次整饬军纪,重修法令,全军饬备,严格贯彻命令。
后来的史书是这样记载这段历史的:燕王亲率大军连夜越过柳沙谷对虞国发起突袭,内紧外松,时刻处于戒严状态的虞国军队早有防备。在燕国军队翻过柳沙谷后,李及岸率领数万名弓箭手及精兵埋伏在山谷内,断了燕国的退路,来了个里应外合。腹背受敌的燕国军队在经历了数个时辰的浴血奋战后没能等来陈国的援军,已是四面楚歌的燕国军队终究难逃惨败的命运。为求活命的燕王最后率领一支残部杀出了一条血路,一路杀到了柳沙谷外,以活人做盾,死人铺桥的惨痛代价杀出柳沙谷,躲进了天芒山,燕国大败,虞国军队未对其穷追猛打。
也有历史是这样记载的:当时燕王已被虞国重兵围困住,斩杀犹如同郎中取物,虞国国君几番劝降,燕王拒不受降,更不愿意奉虞国为中央政权。因虞国国君重在收拢人心,平息两国近百年来的战火,结秦晋之好,故撤去埋伏在山谷内的精兵良将,有意放之。
也正是这一战为往后虞国平复燕国,燕国成为虞国的附属国,年年纳贡,两国频繁的经济文化往来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后来在很多酒楼甚至勾栏里都能听到很多人绘声绘色地说起这场战役,他们的眼里还闪着骄傲的泪光。
也就在那夜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十味了,嘉洛也问过宋慈是否知道十味的下落。宋慈三缄其口,硬是没把那夜十味过来找我的事告诉嘉洛。
宋慈说,十味毕竟是过惯了闲云野鹤生活的高士,或许已经跑到别的地方游玩去了,嘉洛也没派人去找,由着他去了。
往后的几天燕国再无动静,也不知何时外头流言四起,说燕王率大军偷袭虞国的那天晚上,陈王非但没派援军相救,更是躺在锦幄内美女在怀,欣赏着曼妙的舞姿,激越的箜篌声唱了一晚上的隔岸观火,乐师们的手甚至弹出了一道道浅浅的血印。惨败的燕王听闻后失声痛哭后愤而大怒,陈国被孤立。
四天后嘉洛班师回朝,留了李及岸及数十万名将士留守柳沙谷,宋慈一同回京。也就是在回京的那天,消失多日的十味出现了,他笑着看我,一脸的意味深长。嘉洛本想随了他的心愿,让他就在柳沙谷,不想十味改了主意,他不留在柳沙谷了,跪求嘉洛能带他一同回京,侍奉左右,效犬马之劳。
不同的是,这次我看不到鬼娃了,一想到鬼娃可能因为我的冷漠而魂飞魄散时,我的心好像踩空了般,悬在一条吊绳上,有种酸涩的滋味慢慢涌上心头。
十味当着嘉洛的面眯起细长的眼睛,颇有意味地问我:“我与陛下一同回京,姑娘是否愿意?”
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十分紧张,我的脑袋转得飞快,琢磨着他这样做的意图。我本想阻止十味与我们一同回去,可转念一想,如果他留在柳沙谷未必是好事,一起回其乐城也好,在我眼皮底下想来他也不敢怎么样,我能时时盯着他也好,便没反对了。
“我没意见。”
嘉洛见我没意见就允了,十味和宋慈同我们一起回其乐城。
那日中午嘉洛只带了一小支精兵就踏上了回其乐城的路,李及岸送到关隘下,漫天风沙中,持着长戈的士卒跪成一片,跪成了永恒的陶俑,道路两边满是欢送的百姓。
嘉洛将并给了李及岸一个非重大决策可自行裁决的权利,同时还有一块免死金牌。
回其乐城的那天正是嘉洛出征柳沙谷的第一个月零十八天。
我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这个贫瘠的城镇,满城的百姓挥手相送,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正在崛起的繁华。百年后的永宁镇已经是虞国与燕国经贸往来的重要关口了,门庭若市的商铺早已没了当年的破败。
现在正是桃花凋落,新桃俏枝头的季节,等我们走过麻杆河,抵达其乐城时,我就有桃花酿可以喝了。
只是回其乐城的路上我总提心吊胆的,崩着一条神经,每时每刻都紧盯着十味,最怕他不小心又在我眼前消失,不过这一路走得平安无事,连一只拦路的猴子都没看到。
这天晚上嘉洛对我说:“阿昙,明日到了麻杆河你就能看到其乐树开花了。”
我这才猛然想起,现在是四月了,其乐花开在人间的四月天,开在清明前后。不过我突然觉得好笑,看什么其乐花呢,眼下就跟着一个其乐树树精呢,怎么赶也赶不走。
天上繁星点点,溪上草间忽然漂浮出灵动的光芒,像雨像烟。无数只萤火虫闪着暖暖的星光,好像一伸手就能抓到一把,与天上的星星显得相得益彰。
嘉洛伸手抓了一把萤火虫,一点一点的星光在他手心里闪耀着。我转过头,看见他凝视着我,一松手,无数只萤火虫从他的手心里飞出,像一面纱灯飘在我们之间。
这样的夜,微风,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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