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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嘉洛并肩回去的时候沉花正在院子里焦急地跺脚,那样子蛮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见我们回来几步一小跑地迎了上来。
“姑娘,太子殿下没为难你吧?”
我敲了敲她的额头,嫣然一笑,“有公子在,当然没事。”
沉花像拍蚊子一般把我的手拍掉,抚了抚胸口,长舒了一口气道,“姑娘没事就好。”
我说:“没事……”
嘉洛在一旁看我们嬉笑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半响后便走过来说,时辰不早了,就遣了沉花回去休息了。沉花得令后俏皮地跑开了,踏出院子后又返回来伸长了脖子,嘻嘻哈哈地说,“姑娘,月下好时光。”
我觉得这丫头越来越不成体统了,可也懒得计较。我挑了张石凳坐了下来,嘉洛进里屋提了一壶茶出来,说夜里睡不着,问我能不能陪他坐着聊聊天,他烧茶给我喝。我一番思量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欣然接受,反正我也这么早休息。
我一面欣赏嘉洛闲情地烧茶,一面回味嘉洛刚说的话,茶香好像在心底沉淀出宁静的幸福。几片翠绿的茶叶在清水中舒展旋转,三起三落后飘起一缕茶香袅袅升起。
我曾听闻嘉洛烧茶的功夫了得,今日一见果然非虚。嘉洛泡了杯茶递放在我面前,看我一脸沉思的样子,饶有兴趣地问:“阿昙想什么呢?”
“想你刚才说的话呢。”
“嗯?阿昙想的是哪句呢?”
嘉洛笑得殷情,我知他是故作糊涂,明知故问。我倒也喜欢他这样的小心机,便决定和他耍耍,于是有些奉承地回他。
“好多呢,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儒将,没想到口舌功夫也那么不饶人。”
嘉洛细细品着茶,眉眼抬都没抬,茶香携着蒸汽钻肺渗腑地闯入我的心扉,像一根鸡毛在挠我,他似笑非笑地问。
“然后呢?”
“然后我想我什么时候成为你的妻子了。”
终究是我不争气,一口气憋了老久还是没憋住。嘉洛嘴角衔着笑,放下茶杯单手支颌看我,那样子像在打量一件好看的物品,“阿昙是在怪我吗?”
“总觉得我是被你骗了。”
“阿昙都这样说了,我不如骗得彻底点。今夜就请这月亮做媒,咱们把这亲事做实了吧。”
我不允,总觉得随便了点,嘉洛却不这样认为。他说,跟了他,不会让我的日子过得随便的。
当夜,我们在这寒荒的极北之地请天宫做媒,以茶代酒,对着月亮拜了天地,无人主持。礼毕后,嘉洛一脸坏笑地问我,阿昙知道最后一句“送入洞房”是什么意思吗?
活了几百岁如果不知就有点过意不去了,那不是女子听到定会羞红了脸的闺房之事吗?可我还是故作矜持地摇头,脸上泛着绯红。嘉洛不由分说一把把我横抱起来,往里屋走去,他的鼻尖抵着我的鼻尖。
“那我今晚就告诉你。”
他说话的时候口中带过淡淡的茶香。我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他把我放在床上,吻了吻我的眼睛,他的吻很深,我有种深陷泥沼的感觉。我闭着眼,安分地等他下一个动作,却听到他在我耳边说,“新婚的小娘子,果然可爱。”
我倏地睁开眼看他,看他笑容满面地看着我,拉过锦被盖在我身上。如果说我的“新婚”就是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单纯地聊聊天倒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想起了河婆曾跟我说过“妻子”的含义,“妻”是男性的配偶,“子”是繁衍子嗣,我又想起了曾在乞巧节听到有人在三清河上泛舟唱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曾以为我将孤独地走完我数百年的人生,经历一成不变的命格,未曾想这是我的命劫。河婆曾说过,血债血还,如果我为他搭上了我的所有是否可以两清?是否可以两不相欠?是否从此互不相欠各自安好?
如果能日日圆满,天天月圆,可好?
我放下发丝,取了破魂梭给他,告诉他,明日去沙漠带着它可保他安全走出沙漠并不被狼族所伤害。他双手接过,一对赛过月光光辉的眼眸深情地凝视着我。
“娘子的东西我肯定随身携带。”
“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阿昙放心,我既然能在找到三清山找到你,那我一定会回来的。你哪都不要去,就在这等着我。”
我颔首答应。他离去时让我不要起身,我不肯,坚持站在门后看他,看着他离去时一步三回头。我从不曾向天祈祷,这次我求苍天可以让我留在他身边,即便明知前途凶险,即便知道那是我过不去的情劫。
嘉洛说,好茶不怕细品,好事不怕细论。
未来的事,我将和他携手,如同品茶一般,细细安排打点。
天未亮的时候我蒙着一面纯白的面纱站在云朵中俯瞰和应城,最先出现的一支队伍各怀心思走得庄重。
嘉洛走在弘治身后,双手捧着一个木托,上面放置着被红布遮盖住的白玉,那正是狼族丢失多年的燕归玉。尾随其后的是几位誓死效忠跟随的死士,一群人在沙漠入口处的前几十米处停住了前行的脚步。
我终于看到了那片漂浮在半空中的土地,写进民间传说的土地,那正是天人两界的分界线。只是,我已经站了有几个时辰了仍没见到东煌的影子。下方的土地上传来了一名男子扬着嗓子的唱喏声。
“狼族少主,我等奉当今皇帝陛下的圣旨过来奉还宝物,请少主能摒弃前嫌收下贵族圣物。为表诚意,派出我朝八皇子进入沙漠三步一磕头跪还宝物,我朝愿割地赔款,一并送上一千名奴隶及佳人作为薄礼,只求能与狼族永结秦晋之好。”
男子说罢,我便看到远处一支戴着幂篱娉娉袅袅走得淑女端庄的佳人子,其后是在挥舞的鞭子下走得缓慢散散乱乱的奴隶。哭声、求饶声、呵斥声、还有鞭子落在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嘉洛的声音夹杂在其中传入我耳中。
“臣弟只身进入沙漠便是,何须牵连无辜?”
“我等过来是为父皇,为虞国百姓祈福,区区几个奴隶和佳人不过是献给狼族换得两族交好的友人罢了。八弟此言,可是有挑唆的意思?”
“臣弟不敢,臣弟不过是不忍多伤无辜罢了。”
“狼族乃神族,能为神族效劳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气,何来多伤无辜之说?”
“即使如此,何不让臣弟先行进去,求得天意后再让他们进入岂不更好?”
“难道八弟质疑父皇的旨意有错?不过,八弟眼下已是自身难保还有闲情顾及别人,为兄是好感动。”
“皇兄只手遮天,说风就是雨,定然没错。臣弟只想问句,皇兄此次过来早应该替臣弟备好棺材了吧?”
弘治冷笑着把嘴巴贴靠嘉洛的耳朵上,形同说悄悄话一般地说,“八弟安心去就是,身后事为兄会替弟弟做好的。”
嘉洛的嘴脸撅起一个琢磨不透的笑,“臣弟愿皇兄心想事成。”
“一定。”弘治轻蔑地笑,转过身有命令的口吻道,“八弟,请吧。”
嘉洛颔首浅笑,从他身后突然闪过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持剑单膝跪在面前,“公子,请让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下来,我不会有事的。”嘉洛的声音混杂着风声传来。
“会不会有事,老天说了算。”弘治带着戏谑的口吻说,低头俯视单膝跪地的男子,厉声道,“送八皇子!”
嘉洛起步走向沙漠,木拖高高地举过头顶,显得敬重。在他身后几米处跟着一只佳人和奴隶,鞭子教会他们哭哭啼啼会挨更大更狠的毒打。
空中突然刮起狂风,狂风带过一阵风卷云涌,地面上黄沙顿时像扑面而来咆哮的山洪。前行的奴隶和佳人都纷纷顿步,马匹发出惊恐的嘶鸣声掉头欲狂奔却被马鞍上的人死死地勒住缰绳。纷杂的叫嚷声吃了满嘴的黄沙喊着“狼族震怒”的声音,像踢踏的马蹄声传至而来,是各式各样的揣测。
地面上飘摇的人影像无根的野草在狂风乱作中死命挣扎,转眼已阡陌众横地横倒一片。狂风伴随着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像被激怒的龙鸣声,无数个人影在地上捂着耳朵打滚了近半个时辰。风停的时候,地面上早有半数的人连滚带爬逃得老远。
东煌的打神鞭未到声先至,他的身边聚拢紧围着一群巨狼,盛气凌人地蔑视着黄土下如蝼蚁一般的生命。
我昂头看见东煌好似高居另一重天,寒冷如冰的眼里泛着血红的戾气,打神鞭在他的挑衅下变得更加张狂。嘉洛高捧着燕归玉在狂风乱做的风沙中走得稳当,身影显得伟岸高大,没有丝毫退怯之意。
东煌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流露出的暴戾无从隐藏,打神鞭似得了他的灵力,像只愤怒饥饿的老虎,瞪大了殷红的眼睛准备随时冲出去咬断嘉洛的脖子,舔舐鲜血温热的味道。危险的气息越演越烈。
我来不及猜想事情在哪里出了问题,更或许一开始就算计好的,不出问题就是错的。我纵身向东煌飞去,扯下蒙面的白纱幻化做一条一丈长的白绫试图牵制住他手中的打神鞭,可为时已晚,我没赶上他雷一般的速度。我看到打神鞭不偏不歪地甩在嘉洛身上,瞬间发出响彻苍穹的巨鸣,那是可以撕破耳膜,切断脑部神经的声音。
顷刻间,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耳朵里再也听进任何声音,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嘉洛沉重地摔倒在地上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洒而出的画面,就像雕刻在脑海里的画,我重复看了好几遍。
各种各样的面孔和急唤声在我眼前快进。有张面孔抱住了嘉洛哭喊着要他不要睡去,有张幸灾乐祸得意洋洋的嘴脸昂天大笑地道,老天还是不饶你的吧。
打神鞭是狼族的神物,它打在神魔身上都能毁掉对方一半的修为,若打在凡胎肉体上不啻于魂归离恨天更是魂飞魄散。
我无从推断为何东煌会下如此狠手,我只想着,就算拼劲我此生的修为,我也不能让他有事。我的眼前一阵雾霭,画面变得模糊潮湿,心里祈求着他随身携带的破魂梭可以保住他本就残缺的魂魄。
落下云层的时候我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近乎半层墙厚的风沙悄无声息地掩盖了我从云端降落的事实,所有人都围住嘉洛,没有人注意到我。几个死士把利剑架在弘治的脖颈上,可黄雀在后,外面围了几圈持箭的弓箭手,剑拔弩张间我听到他们对质的声音。
“公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活着走出和应城。”
“八皇子所犯乃滔天大罪,苍天不容。”
“若不是你居心叵测陷害公子,公子会落得如此?”
场面僵持不下,两边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能有丝毫差错。我顾不得种种,冲上前去拨开人群,一把从另一只手上掠过嘉洛,把他抱在怀里,源源不断地把体内的真气往他身上输。他渐失生机的身体他让我想起了铭樟咽气的样子,想到了一个魂魄从肉体脱壳是如何的残忍,一条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面对欲从我手中夺走嘉洛的人,无论是敌是友,我都红着眼睛几乎失声地叫喊道,“谁要是敢靠近半步我就杀了谁。”
我想,那时的我应该很恐怖吧。
谁也无法从我手上夺走他,死神也不行。
原本混乱的场面经我一搅和现在更是乱上加乱,双方势力互相挟持,互相制约。我听不见各种劝慰和威胁,听不得有人在说,“为了公子好就请急速送去给大夫医治,晚了就来不及”等等话语。
我只能一边挽回他命悬一线的生命,一边用我毕生之能保全他的魂魄。我几乎是用祈求哽咽的声音在说,“都别过来,求你们相信我,只有我能救他。”
他不能有事,他能承担的已经不多了,我绝不能让他有事。不因如此,更因为我与他是拜过天地的夫妻。
庆幸的是,他的体内有一股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他,像拱桥下的桥墩。后来就是这股不言败的力量让他活了下来。
我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嘉洛原本苍白无色的脸上露出红润的血丝,生命的迹象在他身上浮现。我抱他在怀里,心中一个声音告诉我,他没事了,万幸他没事了。
一个被唤作宋慈的将军从我手上抱走了嘉洛,我已无半分还手之力,只能拱手相让,用恳求的语气跟他说,求你找个大夫好好医治他。宋慈敬重地看着我,道,“无需姑娘交代,公子的性命比我等更重要。”
“拜托了。”
说完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双腿软倒在地上,身上无半分余力。我耗了一半的灵力保住了他不全的魂魄,可修不好他前生跳下忘川河上留下的伤。
有人要带着我一并离开,我摇摇头傲气地说,不要,等等我自己可以走。我跪倒在地上看着两股势力在半退半攻间远去,我好似坐了一百年那么久,脑子陷入空白期,直到看见弥漫在空气中的黄沙慢慢散去,太阳露出久违的红脸。我抬头仍能看见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尘埃中有嘉洛留在我身上的气味和血的味道。
一切静谧如初,天亮了。
我不曾想过杀人,但在看到东煌那一鞭打在嘉洛身上的时候,我想过,我要杀了他。
有一把剑鞘伸到我面前,持剑的人有一双宽大又长满老茧粗糙的手。我抬头看,是宋慈。
宋慈那一对剑眉英气逼人,眼睛是深棕色的,嘴脸微微上扬,像藏着话。他又折回来了,正用眼神示意,他要拉我起来,护送我回去。
他身上有种让我心安的信任,我握住剑鞘,他稍稍一用力把我拉了起来。我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得沉默。或许他觉得这样安静地走下去不好,或许他过来本就有用心,在良久后终于开口了。
“姑娘应该不认识我,但我认得姑娘。”
我“哦”了一声觉得罕纳后转念一想也不觉得奇怪了。我极少出门,见过的人自然不多,但军中几乎人人都知道公子带了一个姑娘回来。我见人的功夫是过目不忘的,这双深棕色的眼睛却是第一次见到。
“将军应该不是虞国人吧?”
“姑娘好眼力,我是陈国人,陈国国亡,我是陈国留下的余孤,是公子收留的我,所以公子要我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公子既然救了你就是要你好好活着,谈什么死不死呢。”
宋慈“呵呵”一笑后,意味深长地跟我说,“我见姑娘待公子如此情深便无妨与你多说。我是公子秘密培养的死士之一,我等跟随公子并不只求保全公子的身家性命,更求公子能取太子代之。公子本就无争夺江山之意,带姑娘回来之后更是出现倦怠之气,一心只想与姑娘归隐田野。我不过是在公子的寝室里见过姑娘画像而已,公子时常对着它发呆。我并不是要姑娘离开公子的意思,只是现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公子不反抗就得死,还得有几十万将士们做陪葬。”
“太子来和应城面上说是归还狼族的宝物实际就是一庄阴谋。其乐城那边的皇帝不过是个傀儡,太子把持朝政,满朝大臣都是太子的党羽。太子带过来的不过是块以假乱真的玉石,狼族真正的宝物至今仍在太子手上,其用心昭然若揭,不过是借还玉石之名铲除公子罢了。若公子进了沙漠出不来则正中下怀,若出来了则说公子狸猫换太子换走了真宝物,犯下欺君大罪,可先斩后奏。公子早在太子来之前就猜到其用心并立下遗言,如果他有不测,立即送姑娘离开这是非之地,将士们必然不会苟活,定会与太子拼死抗争。”
我听了半天才勉强听出他这话的重点,有种被现实打败的挫败感。
我们即便拥抱着,中间还是隔着那么多人,身后还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着,我都活得那么不自我。
我很恶心,很厌恶这样。
后来我想,无论两个人如何努力,我们终究是无法在一起的。这段情还是会像我的名字那般,在昙花一现后凋零化土。
生时那般灿烂惊艳,死时那般静谧悲凉。
“将军可知我与公子已结为夫妻拜过天地?”
宋慈的脚步在不轻易察觉间一顿,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我猜不透的神色,“我猜姑娘并非一般人间女子,与公子结为良缘可知此是逆天而行?”
“既然已是逆天而行,为何不趁有限的时光好好在一起呢?我也不过一俗女子,也求得到祝福。”
宋慈喟叹地摇摇头,“我一直以为姑娘是冷静理智之人,不想为情竟如此痴狂。”
“女子大都如此吧。”
“我料想姑娘肯定厌恶世间这种肮脏的争斗,可若不如此,我们无法活下去,这便是活着的残酷。姑娘本身已脱离这样的死结,却执意泥足深陷,岂不知世间有句话叫‘向来缘浅,奈何情深’吗?”
“若是在劫难逃,则无须逃。若是情定三生,为何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宋慈欣然一笑,声音听来倒有些释然,“如此想来,这世间也只有姑娘配得上公子。”
“谢将军吉言。”
“姑娘待公子如此情重,就不知公子该怎么偿还姑娘了。”
“最好不还,就这样欠着吧。”
我当真希望这世间只有我是配得上嘉洛的。我当真希望嘉洛会欠我千份万份的情谊,这样老天就有把我们捆绑在一起的理由,两个人要互相牵绊,磕磕碰碰也无法分开,我要他对我千般万般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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