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wbshuku.com
集中营里的人都希望可以逃跑,但是似乎少见阿翁这种一门心思想逃跑觉得自己一定要逃跑成功,并且在为成功后的生活打基础的人。大多人都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平常心,这能才让压迫不堪的生活稍微轻松点。
可这时的阿翁就像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弓起了背,双眼死死盯住前方,只要打开一线出口,就会马上飞跃出去。她只等这一线出口。
其实她本身就是个很坚强的女孩,有着很强的承受能力,但是现在集中营要求她拥有更强的承受能力。没有关系,好在这一场死而复生般的洗礼已经教会了她。
亚斯有时也会担心她,觉得这种几乎不可能的执念可能会害了她。但是阿翁只说自己有分寸,不会乱来。
其实作为一个同性恋,亚斯并不比女人坚强多少,最初他也是很消沉的,是阿翁的热度引燃了他,而后来阿翁熄灭时,他引燃不了她,只能为她保温。好在最后她还是自己复燃了。
他之所以不曾为逃跑而烦恼,是因为他已经做了让自己感到最伟大的事。
在审讯室的地下室里,别的同性恋都供出了自己的情人甚至更多的人的名字的时候,他抵死不把那个深埋在心底的名字说出来。
在那个人之前,他也喜欢过别人。知道他的特殊癖好的人都瞧不起他,他根本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和大家不一样,所以他就恶心吗?他没有说谎,没有做错任何事,只不过是和大家一样,喜欢上了一个人。
妈妈说:“早知道你是这种人,在你出生时我就该掐死你。”
他注定是不能让妈妈骄傲的儿子,尽管他把其他任何事都努力做到最好,尽管他尽力讨她开心,尽管他如此爱他的妈妈。
他也去过教堂,参加过姐姐姐夫的婚礼。悠扬的音乐、漂亮的鲜花和彩带、登对的新人、亲人祝福的掌声,一切让他如此憧憬。他也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幸福地……
不,不可能的,神圣的教堂不容许同时出现两个男人。即使他们可以站在那里,没有了祝福的掌声,婚礼便不再是婚礼。
但是他依然喜欢男人,哪怕旁人的白眼和妈妈的斥责让他痛苦万分,哪怕他再想改掉,也还是这个样子。
当所有人都觉得他还是死了好的时候,他选择离开,去莫斯科求学。于是他遇见那个德国人。这个人是唯一可以接受他的存在的人,是唯一爱他的人。那么谁也不能怪他抛弃了故乡和母亲,只要这一个人。
所以他不能说出那个名字!每个人都认为两个男人是不可能真的相爱的,都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说个没完,根本不了解他的感受。那么来检验一下吧,我究竟是不是真的爱他呢?我究竟会不会在酷刑下出卖他呢?同性恋之间,究竟有没有忠诚可言呢?来吧!来吧!
“亚斯,亚斯!”
他猛地醒了,外面的手电筒的光正好扫过来,阿翁正半坐起来看着他:“你做噩梦了?”
亚斯这才受了提醒似的松懈下来,瘫软在床板上喘着粗气:“嗯。”
“没事了,平复一下心情就睡吧。”
“嗯……”
越是本不可能的两个人,遇见了,便越是刻骨铭心。这个道理在日后的阿翁身上,同样适用。
阿翁又一次见识了温舍的铁血手段,随着天气渐热,哪怕只是打两个喷嚏的人,也被逮出去一枪崩了。就像尼塞和露娜说过的那样。
看来春天时多起来的人,又要开始减少了呢。
这一天,“例行清扫”明明已经结束,阿翁也已经在干活了,却在没有出任何纰漏的情况下被一个看守逮住了:“放下砖块,跟我过来!快点狗杂种!”
有人瞥过来,清楚地看见阿翁没有被带向审讯室,而是又去了土黄色小楼。
又是打扫卫生。就不能……换个人吗?
阿翁尽量不去想别的,用力擦着玻璃,而温舍也是一副专心办公的样子。然而当阿翁擦完前窗,路过温舍身边想去擦后窗户的时候,却被突然传来的男人的声音吓了一跳:“你身上的是什么味道?”
阿翁调整了骤停的呼吸,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发抖,要像个人样地回答:“您说的是中药味或者……”
“是吗,中药味,”温舍记起圣诞节那天他也曾这样突然很有精神,“是只要闻气味就能有药效的药吗?”温舍想,这种程度的问话,应该不算和犹太人攀谈吧。
这时的温舍给阿翁一种奇特的感觉。即使他还是那副表情,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心情不坏。他现在给人的感觉竟比沃克更容易让人接近,就好像还是那个出现在笛林准将府邸的军人,而不是冷血的看守长。
阿翁把心一横,走到窗边边擦窗户边背对着温舍说:“我身上有个中药香囊,里面大部分是迷迭香和薰衣草,迷迭香有增强记忆力的效果,薰衣草有消除疲劳的效果。”
是吗,明明是个孩子,懂的还挺多。
背后半响的安静让阿翁忍不住又有些怕。终于,背后传来两声轻微的笑声:“能做到一边干别的事一边和我讲话,你以为就能说明什么吗?”
“说明不了什么,我也不需要说明什么。只是我对自己的心理安慰。”阿翁知道这种喜怒无常的人如果说着说着突然跳起来对她大吼,她会马上吓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但是在这暴风雨前的平静期,她认为值得冒一次险。
谁能说暴风雨一定会到来呢?只要这一次她顶得住压力,她就可以从那种战栗的恐惧中真正解脱。她是人,那种低人一等毫无尊严的使唤她早就够了,那种人与人之间不对等的“尊敬”她早就烦了。的确,她的命他动动手就能消除,所以她依旧要听他使唤,依旧要遵守集中营的规矩,依旧要小心翼翼不能惹他生气,但是这种程度的“反抗”她可以做到,她不能总活得那么窝囊。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让她害怕到什么事都愿意做的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她到哪里都会留着这层阴影的!她比起前一阵子已经好太多了,这是她最后的污点。如果不能消除,哪怕逃离集中营,也如同还在狱中。
“看来你相当恨我,对我的不尊敬居然是你的心理安慰。”
“不是对您的不尊敬,而是我个人正常生活的回归。”继续和他交流,不要停顿,不要发抖,不要愣住,不要怕。
“你本身就是如此不尊敬长官的人?”
阿翁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发现他依旧正对桌面写着什么,是背对她的姿势。这不是生气的样子,可以继续:“既然您自称是长官,那我当然应当尊敬您,但是我们所理解的‘长官’似乎并不一样。”
“你所理解的‘长官’是怎样的?”
“至少,长官是集体的一份子。”
“我的确是这个集中营的一份子。”
“我说的集体是指犹太人集体。”阿翁小心地观察他的反应,语气倒是硬撑着保持昔日的不惊不惧,“如果有人说您是猪的长官,您不会觉得可笑吗?”
傻大胆不怕死的犹太人他是见过的,胆怯懦弱畏畏缩缩的犹太人他也是见过的,但是这样明明恐惧着却硬逼着自己说下去,说的话还极为漂亮的,史无前例:“你认为犹太人是猪吗,我倒是没有这种想法。”
“但您也没有认为犹太人是和您平等的人。”
“是吗,你怎么确定呢?你很少判断错误吧?”温舍转了下转椅,成了正对着她的姿势,但是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上的几页纸,“我听手下的看守说,营房里的犹太人曾以为我把你叫来的时候在办公室对你做了什么。”他抬起头,缓缓靠在椅背上看向阿翁:“她们说的对吗?”
阿翁后背僵直。对个人桎梏的挣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某种较量,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回答了,就要在下一句被噎死了。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
“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个结论,但是这个结论,与事实完全不同。”温舍说,“这就是你同我说话时给我的感觉。”
阿翁愣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但是这个错误结论的得出本身就是因为另一件坏事的发生。”
真是橡皮糖一样甩不开的辩论啊。要怎样的机灵脑子才能短时间内周转出大量的漂亮话呢?
温舍突然想笑,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心慌。
像是染上毒品一样,明知会死,却无法自拔,所以既快乐,又害怕。
他挽留住最后一丝理智,结束了与犹太人的辩论。
“我真是疯了,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呢?”自言自语一样的语气。
这是他了,阿翁握紧拳头抑制自己的恐惧,这已经是平日里那个看守长了!
“犹太人会咒术的说法你信吗?”他继续说,“如果我杀了你,你能理解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我忠于元首的誓言的唯一污点。
誓言和人性之间的关系,我处理得已经很好,但是唯独处理不好你。
只要你还在,我的理性就不像以前一样坚固,我可能会做出背叛元首的错事。
绝对不可以!
“出去,站到栏杆边上去。”他不想阿翁的血弄脏他的办公室。
阿翁不明所以,只好按他说的做。她知道他绝没有因为她的冒犯而生气,而是感到恐惧。他在怕什么呢?究竟在怕什么呢?
不一会儿,温舍拿着一把枪出来了。好了,现在害怕的换成阿翁了。
“这把枪是转轮式的,”他说着打开转轮,里面是五个弹槽,四个填着子弹,“我本是不想杀你的,所以我给你活的机会。”
这样就好了,即使她死了,也不能说是我杀的,只能是她运气不好。
他合上转轮,转了一次,等旋转停下后,黑洞洞的枪口已指向阿翁。
他不想折磨她,所以打算立刻动手的,但是阿翁比他还快:“没有子弹。”
他一怔:“嗯?”
“我能听出来,枪膛里没有子弹,”阿翁笑笑,“我赢了。”
温舍立刻扣动扳机,但是没有子弹也没有鲜血。只有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去了。
说过的,沃克留着世界大战时用过的枪,有空就自制弹药教阿翁怎么玩。那把枪就是转轮式的,阿翁见了这种枪简直像见了亲人。
之后温舍没有让她继续打扫,而是让她回去,重新换个人来。看来从今往后打扫办公室就和她无关了。
回营房的路上,她无意间听见两个看守的谈话:
“听说马克思看守长最初是反对设立集中营的?”
“那个人,哈,你看出来没有,他始终对犹太人太好了。我总怀疑他狠心的一面也不过是装出来的,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忤逆元首!”
“唉……是因为他的反对,才降职让他看管集中营吗?”
“不不,听说他以前是上尉,在柏林的一次抓捕中失误使要犯逃走,才会被贬成中尉看守集中营的……”
“他绝对是故意放跑犯人的,我敢肯定!”
……
这对阿翁来说是个极大的好消息。马克思看守长,一个正义的形象在阿翁的脑子里建立起来。
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亚斯说过,集中营附近有个镇子,镇上有个阿尔菲尔大街,而在阿翁对着地图问那个犹太女人问题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了阿尔菲尔大街的字样。她早已把那个镇子的地图熟记于心。
她还记得尼塞说,有另一个集中营的看守长来过,他叫了这个集中营的看守长一声“温舍先生”。这个马克思看守长,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人。
是她逃脱生天的突破口!
最新网址:www.wbshuk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