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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翁变得极度消沉。她绝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事,总是发呆,挨棍子的次数变多,话也很少说了。而亚斯也小心地不再提起。
有些人还是很同情她的,也避开敏感字眼地安慰过她,她疑惑地看着人家——没有听懂。但是有些粗鲁女人则热衷于说些伤口上撒盐的话,措辞也极为露骨,这时她听懂了。她没有脸红,因为那些女人说话时她根本就没有去想象那种场景。她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们回了一句:“根本就不是。” 被带出去过的人的确不止阿翁,但是否认自己遭到玷辱的只有阿翁一个。这么明显的事还遮遮掩掩,的确在别人看来太不知趣了,也太做作了。
“不是?那叫你出去干什么?”女人们问她。
“我只是……”只是被叫出去打扫卫生。那为什么回来之后会是那个样子?为什么?发生了什么?阿翁浑身一颤,脑海里浮现那个女人的脸。饥饿、寒冷和精神压力让她有些头晕,扶住东西堪堪站住。
耳边的嗤笑声很刺耳,让她很想动拳头。
有时有人会喝止这些无聊的人,例如带着孩子的露娜。据听说她是富商的女儿,曾受过上等教育:“够了吧,可以住口了吧?别让我女儿听到这些肮脏的词汇!”这里的犹太人大多都很有道德,只要有一个人挑头,就会群起而攻之,所以这些无聊的争执也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就平息了。
阿翁在营房里问亚斯:“你也和她们想的一样吗?”
亚斯犹豫了一下,说:“不是。”
阿翁叹了口气:“你说谎。”
亚斯不得不说:“就算是呵斥她们住口的人也是那个想法,但是她们都很同情你,希望你早些摆脱阴影。”
“不是的……”阿翁只有这一句辩解,她真的不想把那天的事讲给任何人听,因为她连想都不想去想。
亚斯说:“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会下地狱的不是你,而是那个人渣。”
阿翁又沉重地叹了口气。
男子营房新进来许多小男孩,她不知道哪两个是被她送进来的;集中营一角长期飘荡着骨灰,她也分不清哪一撮是那个惨死的女人的。
其实渴望逃离集中营的绝不止阿翁一个,但是有部分女人认为“出卖色相以求得到某个看守的帮助”是唯一的办法,这个办法在阿翁脑子里倒是连泡都没冒一下。明明被带出去的人都被丢回来了,这种幻想却迟迟不能绝迹,但是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种认知——看起来英俊高贵的看守长先生是不会在集中营里找女人的,长期经验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这次这一经验被宣告破产。有人觉得,自己如果能勾搭上看守长,绝对不是阿翁这样被原样丢回来再不过问的下场。所以,这算是在气恼被叫出去的不是自己吗?
按天气的寒冷度来看,阿翁认为已经到了1939年的1月份了。那位曾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称赞阿翁漂亮的犹太老妇人的病情更加不稳定了,如果说以前像是痴呆,那么现在就更像疯病。有天早上她醒来后盯着阿翁看了半响,突然扑上去死死掐住阿翁的脖子喊:“我记得你的眼睛,杀人犯,你还我的外孙女!”要不是亚斯在旁边,阿翁可能会被掐到气绝。
其实要说阿翁被温舍原样丢回来再不过问也是不对的。虽然温舍没有再找过阿翁,但是后来每天早上的“例行清扫”前进营房拖人时他也会进到营房里面来,当然,他不动手、只监督。但是没人把阿翁的事和这件事联系上。有时还没有吹起床哨,那些看守就已经进来了,但是在听到哨声之前没有人敢乱动。阿翁能听出温舍的脚步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因为温舍的脚步声太过沉稳,也许是他给自己的心理打击太深刻,总之一听见温舍的军靴接触地面的沉着的声音,她就立刻抓住亚斯的衣服。亚斯也没办法安抚她——两人本来就抱在一块,他还能怎样?
那位老妇人差不多也就是那段时间死的,也不知道是自然死亡还是冻死,某天早上,突然就没了心跳。被看守拖出去时她身体整个弯曲着,看起来很诡异。
又过了不久,一批崭新的毛毯发了下来。但是阿翁已经不再思考温舍的行为有什么原因。她只是在想,这么温暖的东西,如果早一些发下来,能多活多少人呢?
欧洲的冬天比想象中的更长,阿翁也一直消沉着。直到有一天,一抹不和谐的颜色跳进阿翁眼里。
首先要说,阿翁每天看在眼里的是土黄色的场地,土黄色的小楼,石灰色的营房,暗红色的砖,黑色的军装,和已经几乎看不见蓝色条纹的灰灰的衣服。
所以墙头的一抹新绿,实在太不和谐了。阿翁干活的步子渐渐慢下来,最后竟停了,看着那片爬墙虎叶子呆了。她发达的想象力立刻发挥作用——这里有叶子,那肯定不止一片叶子,爬墙虎不是从上往下长的,更不是一根筋直着上来的——与这边的灰黑色调相对的,墙的那一边就是铺天盖地的一整面的绿色!她幻想着,幸福得发怔,几乎要留下眼泪来。
原来自由和生机离自己这么近,就在墙的对面。
别的先别不说,既然看见了叶子,就说明冬天已经过去了,在每天都有人在身边冻死的情况下,她活过了这个冬天。她不会冻死了,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亚斯一回头,看见阿翁站在那儿,有看守蠢蠢欲动,那边的三楼还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抽着烟看向这边。他赶紧叫了一声:“阿翁!”阿翁回过神来,快步跟上去。
亚斯没看错,跑过来的阿翁脸上有一抹抑制不住的笑。他觉得她疯了。
等到两人并肩之后,阿翁说:“那边有一片爬墙虎叶子。”
“那又怎样?”
“虽然天气还没有真正暖起来,但是春天到了。”
亚斯一怔,居然也笑了一下:“那还真是值得庆祝。”
春天的小孩子,体内总是有一种让人感到奇异的能量。
阿翁觉得自己复活了。她又开始重新想着离开这里了,这种渴望已经比刚进来时更加强烈。而且,有所不同。
刚进来时她想逃离,心里一直为此痛苦万分,就好像那一定会失败一样;现在她还是想逃离,心里却是快乐的,她想象的是自己离开后看见的东西——就好像她注定会活着离开一样。
街道,行人,商铺,花园,她离开这些不过是几个月而已,却感觉好像是梦里的东西一样,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一样。前一阵子,她几乎是觉得自己从出生开始就住在集中营里。现在她突然醒了过来,明白那些梦中幻影般美好的事物其实和自己处在同一个世界里,非常近 ,非常近。
“呐,亚斯,”侧倒在床板上的阿翁叫了他一声,“下次我再消沉的时候,你打我一巴掌吧。”
亚斯站在一边好笑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我很好,”阿翁翻个身,平躺过来看着他,“亚斯,我绝对会离开这里。”
亚斯根本没当回事:“好,走的时候别忘了拉我一把。”
“亚斯,你教我苏联语吧。”
亚斯爬上床板的动作一顿:“你学苏联语有什么用?”
“能制止我的意志消沉。我不想除了体力活什么都不做,大脑活动才让我觉得自己是自由人,我需要干些自己想干的事,而不是一直听别人的命令。我可不想有朝一日到了正常社会中却成了不正常的人。”
亚斯突然也来了兴趣:“没有课本、没有教材,我只能随便教。”
“没关系,能让苏联人听懂就好。”
“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忘了。”
“斯巴西巴。就是‘谢谢’的意思。”
阿翁笑了笑,说:“斯巴西巴。”
结果亚斯的苏联语教程,居然是从唱歌开始的。
“丽基雅鲁斯兰诺娃的《喀秋莎》,你听说过吗?”
“没有。”
“去年刚出唱片的,还不太出名的新歌。”亚斯说着居然就唱了起来,唱完了还给她翻译了一遍,接着阿翁跟着他轻哼了两遍,差不多也就会唱了。
歌词很美,调子既沉重,又活泼。
为了不吵到别人,他们相对而卧,小声地唱着: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她还藏着他的书信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
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飞向远方边疆的战士
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
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
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苏联其实是个能歌善舞的国家,有机会我给你表演一个?”
“好啊,等我们出去以后。”
阿翁和亚斯说着就睡了。
铁栏窗外,温舍惊醒一样地发现自己站在了哪里,在听谁唱歌。真的是疯了,最近他都觉得自己很不正常。
平时要过问的文件那么多,一天二十四小时巴不得全坐在办公桌前,最近却动不动就想去窗前抽烟。抽着抽着就突然发现自己正在场地里寻找着什么,可怕的是,总能找到。
例如今日他看见她抱着一堆砖怔在那里,似乎高兴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很疑惑,努力去思考她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他向她的视线所延伸的方向看去,却看不见任何特殊的东西。难道她能看见他所看不见的东西吗?
正观察着,她前面的那个同性恋男人似乎叫了她一声。她跑过去,好像奔向主人的小狗。
他突然一阵厌烦,但他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是因为一个女孩爱上了一个同性恋而感到恶心。
十足的恶心。
这个听见《喀秋莎》的夜晚,他是放轻着脚步离开的——他知道那聪明的孩子能听出他的脚步声,他知道每天早上只要他走进营房,那孩子就突然惊醒抖作一团,缩在另一个男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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