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９章

第二天刚刚入夜的时候，奈雅就随着一队为数不多的血族启程前往西面，只不过这日她自醒来时就没有见过苍晓的身影，唯有从简那里得知他在黄昏时就被长老院叫去的事情。整理好行装，又拿好了佩剑，她最后看了眼紧锁的大门后，转过身跟上了那三三两两散开的队伍。

    虽说这次短暂的“离开”是她所盼望的，但是她此时却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能做些什么，就连应该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他人面前也心存忧虑——当日她是因苍晓留了下来，所以此时的离开，让她陷入了强烈的矛盾之中。她忐忑不安，甚至感到了惶恐，如果苍晓在此时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伸出双手，她或许会犹豫着选择留下。

    可是他一直没有出现，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就连气息都感觉不到。

    夜色渐浓，刮起了风，扬起了雪，以恫吓之势横扫过一棵棵漆黑干秃的树木，发出了类似于哭号的悲鸣。细小的雪花像雾气般遮挡了视线，借着风势纷乱地撞击着所触及到的一切，就仿佛要割裂黑暗一般；它们扫过大地，扫过冰雪，扫过隐于黑暗中的嗜血的兽，然后沉入大地、堕入寒冷，终化为虚无的存在。

    四散的队伍在黑暗里迅速前行着，他们一面小心翼翼地踏过黑色的土地，一面隐蔽着自己的气息。队伍的后方，奈雅一直以固定的速度跟进着——就和以前一样——右手始终位于剑柄的位置。处于一群吸血鬼之中仍旧让她神经紧绷，尤其在感官比人类时候还要灵敏的现在，甚至连踏过长草的声音都清晰可辨。于是原本静谧的夜在她的世界里变得嘈杂了，就连风里携来的不同的味道都让她不禁警觉。这自然是在古堡里不曾体会过的感觉，足以让精神负荷的反射性的紧张。

    一个黑色的身影忽然靠了过来，她下意识将佩剑拉出些许，那白色的刃就蓄势待发，似乎随时都有出鞘的可能。但那身影却在距她两米的位置停了下来，保持在与她水平的位置向前移动着。

    “我是特丽萨，简的下属，这次行动将与您同行。如果您有什么需求尽可以吩咐我，那是我的职责。”那黑色的身影扬声说道，听声音是个女人。

    收回视线，顺势松开佩剑，奈雅看了一眼自称特丽萨的人蓦地加快了脚步。她并不是对眼前这个遵从命令的血族有所不满，而是彼此间这样的距离让她格外紧张，于是身体反射性的选择了更为安全的距离，整个人就加快了行进的速度。而原本在一旁的特丽萨并没有再次跟进，只退到她的左后方保持着较远的距离。

    就这样在不停地奔跑与警觉中过了一夜，待到天微微泛白的时候，奈雅随队伍停了下来，随后找了个废弃的木屋躲了进去。那说是木屋其实已经坍塌了大半，从远处看去也只能称作一片废墟。其他的吸血鬼也纷纷躲避在阳光无法到达的阴暗里，有些则将自己掩在了冰冷的泥土下。

    用长袍将身体裹紧，她依靠在墙面的一角，比起体力上不大的消耗，精神上却有些疲惫。“你进来也没有关系，待在对面的话，我并不介意。”她看向门口平静地说道，话刚落下，那黑色的身影就走了进来。

    只见特丽萨脱下帽子对奈雅做了个礼，然后退到后面，斜对着她坐了下来。

    “打扰了。”特丽萨郑重地说道，猩红的眼冷冷扫过奈雅的脸，“如果您需要食物，大可以吩咐下来，我立刻去找。”

    “不用了，我带了些足以饱腹的东西，不出意外足够用的了。”奈雅合上了眼缓缓说道，手指缓缓掠过大腿外侧的口袋。那里放着她拜托简找来的类血凝剂，虽然知道苍晓对这事有所不满，但对她而言却比“捕猎”要轻松得多。

    她无法想象自己吸食人血的样子，或者说仅仅在大脑里幻想一下都让她感到莫大的恐惧——转眼间，自己已经变成曾经最痛恨的样子选择永远地活下去，而且还要猎杀着曾经守护的东西只为了饱腹——这种对生存意义的质疑自变成血族那刻起就困扰着她，无时无刻让她感到焦躁、沮丧、愧疚和极大的不安。为什么要选择活下来，每次感到矛盾的时候她都扪心自问着，然而得到的答案却不仅仅是“爱”这么单纯。

    微蹙着眉头叹了口气，奈雅睁开眼换了个姿势后，却发现特丽萨正笔直地看着自己。她的皮肤是吸血鬼特有的那种苍白，赤金色的长发挽在耳后透着股贤淑的气质，但那眼神却异常犀利，即便在白昼里也能寻得到血腥的痕迹。

    “您以前是吸血鬼猎人吧？无论是装扮，武器，还是行动上，都很符合猎人的作风。”特丽萨开了口，口吻倒不似神情，格外自然，“这样的话我就明白简为什么会派我来了，原本还以为她过分紧张你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行原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行动，即使是有要保护的人也用不着让暗部的人随行……但如果是猎人的话就难说了，尤其是对身手不错，还带着抗吸血鬼武器的猎人来说，没有人能保证你不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

    “说是‘保护’，其实用‘看守’更贴切吧。听你的意思，如果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刀刃相向是不可避免的了。”

    “呵呵，没那么严重，上面交代下来的尺度可是宽泛得很，我想我们应该是可以友好相处的。”特丽萨掩着嘴笑道，思忖了几秒后接着说道，“不过我对你倒充满了好奇，以你现在的身份要处于怎样的地位才能受到这样的重视？”

    “你怎么认为？”奈雅反问道，唇间流露出了嘲讽的笑。

    “凡是和政治有关联的事情都会变得格外麻烦，所以你如果不是有着什么利用价值，就应该是有所图谋……但如果都不是的话，那你大概就只是只笼中的鸟，任人摆布而已。”

    “这么复杂的事我还真没考虑过，地位什么的，等我先想明白了再说吧。”奈雅淡淡地说道，然后缓缓合上了眼，心里泛起了细微的疼痛。

    苍晓和纳塔利是有婚约的，即便不需要别人提醒，她也不会忘记这件事——尤其是每次在苍晓对自己说“爱”的时候，除了感觉到喜悦之外，还有不安所带来的沉重。她一次次说服自己去相信苍晓，一次次说服自己去相信他所说的“爱”，但很多时候并不确定他口中的“爱”是否表达着和自己同样的感情。□□而霸道，温柔而冷漠，他给的爱就好比清晨缭绕在山巅的雾气，飘渺而无定数——让人看不透，也抓不住。

    但一切都无法回头了，在放弃了人类身份、猎人骄傲的现在，除了走下去她已经找不到其他的方法了。

    “除了这里你还能去哪？”——她多少能了解苍晓这句话的含义，但和苍晓有关的一切——吸血鬼也好，皇族也好，争斗也好——都让她潜意识地想要逃避。哪怕一天也好，她希望可以逃开苍晓，逃开血族的一切；她需要思考的东西太多太多，尤其对于自己对吸血鬼本能的砍杀，竟让她开始厌恶自己——厌恶变成了血族的自己。

    就这样带着矛盾和压抑，她陷入了浅眠之中，然后在第二日昼夜交替的时候睁开了眼。又是一夜不曾停顿的奔袭，又是一夜未曾理顺的思绪，就这样在忙碌与疲惫中度过了半个月，她随着那四散的队伍终于抵达了边境。雪依然在下，风也依然凛冽，只不过空气里多了几分躁动，除了躁动还有些许奇异的味道。

    向着那份躁动投向目光，奈雅望着远处昏暗不明的光点停下了脚步。耳边传来了风的声音，传来了踩断枯枝和杂草的声音，以及那黑夜里窸窸窣窣不可辨明的声响。那小小的光点在此时占据了她所有的视野，牵引着她、吸引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无论几百次、几千次在黑夜里寻到那光影，她都会感受到一种欣喜、一种悸动——只因那是她可以归属的地方。

    身后有人靠近的声响，收回视线，微转过脸，她看见特丽萨面带笑容走了过来，猩红的眼在黑夜里泛着血色。

    “看来今天可以填饱肚子了。”特丽萨对她微微做了个礼说道，“我这就去找点儿吃的回来，你喜欢什么口味？男人，女人，还是说孩子比较好？”

    “皇族的人难道也要自己动手捕猎吗？还是说‘暗部’里的人不仅话多，而且勤勤恳恳？”奈雅看过她的发色和眸子说道，眉宇间透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呵呵，你这话说的还真不讨人喜欢。不过如果你可以忍受类血凝剂，我也省了些麻烦。”特丽萨说着睨视了奈雅一眼，然后神色不悦地从她身边走过，却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停了下来——是被突然伸出的佩剑挡住了去路。

    “什么意思？”她斜过脸扬声问道，“不会是想劝我和你一起分享类血凝剂吧？”

    “阻止了你也阻止不了别人，我还没心情自找麻烦。”奈雅收回手转向她，抬手将帽子拉低了些许，“我也正想过去看看，既然顺路，不介意一道去吧，特丽萨？”

    “当然不介意……相反的，如果你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才会介意。”特丽萨舔着唇说道，随后转过身跳入了前方的树林。

    紧跟着那迅速移动的身影，奈雅的右手握紧了剑柄，却不知何时已冒出了一手的冷汗。灯火在红眸里放大开来，越来越耀眼——与四周的白雪呼应着，与夜幕的月色呼应着——泛着冷凝而温暖的光亮。于是黑暗被那光亮侵蚀了，星月被那光亮侵蚀了，视野里的一切都被那光亮侵蚀了——就连空气里那渐渐浓烈的奇异的气味也被那光亮侵蚀了，唯剩下冰雪的湿冷和杂乱的气息在微风中摇摆。

    城镇越来越近，四周的骚动也越发明显，空气中忽然多出了一抹血的气味。警觉地放慢脚步，奈雅刚借着一棵树枝落稳脚跟，特丽萨就蓦地闪了过来，猛地将她带进了不远处的树丛里。

    “别出声，躲起来。”她轻声对奈雅说道，那声音微弱到近似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