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８章

只要夜幕降临，苍晓就要参加每天例行的、冗长而又稍显乏味的会议。他需要面对长老院施加的压力，需要解决皇族与其他阶层的冲突，有时甚至不得不充当起神明的角色——接受各式各样吸血鬼的跪拜，听到各式各样的奉承与忏悔，仲裁各式各样的矛盾与冲突。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被“王”的头衔束缚住了，很多时候——即便是到了太阳普照的时刻——都没办法静下心来思考自己的事情。

    最初的时候他认为这种情况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得到改善，但事实却向他证明了他的想法过于乐观——无论如何推脱掉那些毫无意义的见面和会议，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仍旧需要为各种的人和事务耗费精力。就连像现在这样和奈雅之间产生了矛盾，他也无法安静下来独自思考一晚；这种现状夜以继日地加重了他的焦躁感，让他一面疲于应对琐碎的公事，一面又不得不斡旋于皇族间微妙的关系。

    刚刚入夜的时候，他就让伊恩以有要事处理的理由打发掉了这晚的会议，然后来到殿堂的正厅等待着克里斯琴。那日舞会之后他派人查过他的底细，当得知克里斯琴与伊夫斯只是单纯的从属关系之后，他的心里便顿生了“委以重任”的念头——他需要尽可能地扩张和巩固自己的势力，否则在内忧外患的状况下，这“王”的地位只是一块儿烫手的山芋。

    “很荣幸能亲蒙您的召见，我的王，不知我有什么可为您效力的。”两声轻巧的叩门声过后，克里斯琴的声音自外面响起，那半掩的门里露出了他半张略有苍老的脸。

    “进来说话吧。”苍晓示意着说道，然后看着他跪在自己的脚边接着说道，“这次伊夫斯出行所交给你的事务处理得怎么样了？”

    “除了细节的一些方面，大体上都已经处理好了。”

    “向西面派出的驻兵准备的怎么样了？”

    “预定是明天傍晚启程，但如果您有需要，也可以让他们即刻启程。”

    “不用，明晚的话或许更好一些。”猩红的眼划过一抹阴沉，苍晓思忖了几秒低声说道，“你跟了伊夫斯多久了，克里斯琴？”

    “就要五十年了。”克里斯琴郑重地答道，然后压低着身体似乎想让自己显得更加谦恭。

    “那你为皇族效力有多久了？”

    “整整一百三十年。”

    “那你为安罗德家族效力的时间也不短了。”苍晓冷冷地说道，脸上流露出一抹笑意，“以前你在我父亲手下做事的吧？他死后，你就投奔了伊夫斯，是对他有什么不满么？”

    “大人，我对您的父亲是忠诚的，对安罗德家族是忠诚的，对您也是忠诚的。只要您有需要，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情。”

    “那么尽快将接手的事做好吧，那之后我希望看到你能够独当一面……然后成为我的力量。”

    “愿意为您效劳。”克里斯琴低下头说道，那浑厚的声音在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只见苍晓站了起来径直走向门口，然后看了眼单膝跪在门外的伊恩，脸上是若有似无的笑。他步入走廊，缓缓从他的身前走过，那略显沉重的身影就融入了昏暗不明的长廊，唯留下不易察觉的脚步声。

    “伊夫斯的军队处理得怎么样了？”片刻的沉寂过后，门外的人轻声问道，细长的双眼发着暗红的光。

    “已经分成了五队，下令分批送往西面了。”里面的人扬声回道，沉稳的声音里含混着不加掩饰的愉悦，“明天过后，一切便会按照我们预想的那样进行下去。所以你大可不用担心，除掉他是迟早的事。”

    “那伊夫斯的事就拜托给你了，你的话，我可以放心。”

    “伊恩，是什么让你对苍晓的事如此上心？如果仅仅出于对皇族的忠诚，没有人会做到这种程度……你为他做了太多的事，以至于要我怀疑你到底想要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

    “我只想让他站在顶点，只是这样……但你知道，单单凭借我的力量远远不够，所以我需要你来帮助我……老朋友。”伊恩转过身淡淡地说道——像是要追随什么人的身影一般——深沉地看向走廊的尽头。

    远处的钟声忽然低缓而清晰地响了起来，像是要击碎这夜的平静一样一下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外面的雪似乎已经停了下来，只剩下一片冻结的雪白和禁不住让人发抖的寒冷。当苍晓穿过长廊，又穿过那一片荒芜的玫瑰花圃后——在第四响钟声敲过以后——来到了房间的门前。他伸出手轻轻推开那沉重的双扇门，正好看见奈雅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还在生气吧——他暗暗想着，叹了口气，视线却停在她那泛着金色的头发上没有移开。记忆里似乎有过这样类似的画面，但无论何时看到她那消瘦而又有些单薄的背影，都让他感觉到了或多或少的落寞——有种想碰，却又害怕触碰的矛盾。记忆里第一次见到她的这种身影是在她和音见面的那个晚上，也正是那一刻，一种细微到不易察觉的认识自他的心底蔓延开来——他忽然发觉自己所面对的吸血鬼猎人仅仅是个女人，即使身手矫健、性格乖戾，也仅仅是个女人——那种认识虽然翛然即逝，也没有丝毫鄙夷的意味，但却莫名地激起了他内心深处某种情感的共鸣，足以让他有所触动。

    略有踟蹰，心思流转，正当苍晓陷入回忆的时候，奈雅却侧过了身，脸上是淡淡的笑容。

    “云都散了，明天会是个晴天呢。”她微微低下头淡淡地说道，嘴唇是好看的弧度，“我以前一直梦想着过这种平静的日子，不用颠沛流离、没有鲜血和死亡、也不必总想着那些痛苦的过去。我曾经也有想过放弃一切找一个陌生的地方过一辈子，将师父也好、吸血鬼也好，全部都忘记……所以当听见你说要带我走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我一直没有勇气亲手放弃……你还记得你说过要给我一个家吗，苍晓？虽然我不明白‘家’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但那句话足以让我感动了。”

    “我想要你不再受到伤害，留在我的身边，只是这样而已。”似乎没有料到奈雅会先开口，苍晓顿了下低声说道，那猩红的眼缓缓描摹着她姣好的五官。他的脸上寻不到任何表情，低沉而平静的声音也没有透露他此刻的心情。

    “可是我无法变成你期待的样子，无论如何努力，我也无法变成你希望的那样。”奈雅笑着说道，神情里有种无奈，“我对吸血鬼没有爱，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即使我可以呆在你身边，但我也无法忍受和他们相处。”

    “我并没有要你立刻就接受这一切，也不想限制你的自由，只是想要你面对现状——你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奈雅，若想作为血族生存下去，你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右手抚上她的脸颊，苍晓握住她的下颚说道，然后低下了头吻着那冰冷的唇——就像要印上记号一样——尖齿露出，血腥弥漫，不知是谁先张开的口，咬破了谁的唇。

    “我这样说也许你不会明白，所以我想你应该出去走走了。”他凝视着她的眼接着说道，“明天入夜的时候正好有一队前往西面的驻兵，西面的话，离人类居住的城镇不远，你可以跟他们一起走。”

    “你在盘算什么？昨天还不愿意我离开，今天忽然就要我出门。”奈雅思忖着问道，淡红的唇被抿得很薄很薄。

    “这不是你期望的吗？”苍晓低缓地笑道，那神情和声音过于平静，以至于透着股冷漠和冰冷。他的右手顺过她肩头的发，猩红的眼仿佛要洞穿什么一般对视着那红色的眸。

    “你不怕我就此走掉吗？”

    “除了这里你还能去哪？”

    “天涯海角总有可以容身的地方。”

    “我是你的创造者，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得到你。我可以给你自由，也可以收回，所以你应该感激我对你施与的宠溺。”苍晓抵在她的耳边说道，随后吻上了那白皙的颈，尖利的齿就顺势咬了上去。他贪婪地吮吸着那冰冷的血液，任由鲜红的液体粘稠了她的发梢和衣服；他宛若怕她挣脱一般死死地扣住了她手臂，指尖就陷入了皮肤，带出了点点猩红。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梦见你，没有回答你，你还会把我变成吸血鬼吗？……如果那一夜我没有遇见你，没有买下你，你还会这样待我吗？”

    ——暗夜里，不知是谁在低诉，表情为何，漆黑里唯能见到一双红色的眸。

    “是你一直选择了我，这一切都是你所期待的……我只是完成了你的愿望。”

    ——冰冷中，不知是谁在回答，心情为何，寂静里唯能听见低沉的声音。

    这个冬夜似乎有些漫长，弥漫着冰雪特有的气味，也掺杂着血的铁锈味儿。或许没有人会在这样一个彻骨寒冷的夜晚期盼春天了，因为没有人能断定他们还有没有明天——眼前白雪皑皑的光景太过刺眼，既让人害怕，又让人浑浑噩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