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７章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那场喧嚣的舞会也随之在一片血腥中拉上了帷幕。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铁锈味儿，几具小小的尸体七扭八歪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而那青色的理石上到处都是斑驳的红。所有的来客都不约而同地离开了，这座看似阴暗城堡又恢复了白昼里的死气沉沉，只剩下两个不停打着哈欠的仆人在清扫着狂欢后的残骸。

    冬天的冰冷是连阳光都无法彻底消融的，就连那正在飘落的细小的雪片似乎都得到了裨益，沉沉地落到了大地，融入了那片素净的白。踏过积雪，走过长廊，然后步入了那再熟悉不过的走廊时，苍晓缓缓放慢了脚步，脸上的疲惫明显了许多。他刚刚去过三楼的某个房间——就仿佛证实了他的感觉一样——那里什么人也没有。其实在昨夜得之伊夫斯离开之后，他就感觉到他的母亲——至少在某种形式上可以称为“母亲”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城堡，但至于其中的原因和目的他一时间却猜测不透。

    他对那个女人又爱又怕，无论是在她生前，或是在她只剩下一具躯壳的现在。在近一百年的记忆里，这个女人作为母亲只抱过他两次，一次是在他小的时候，而另一次是在她死的时候。他一直被要求追随着父亲的背影生存下去，即便是父亲已经死了，母亲也一样用看着父亲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里昂的孩子，你一定要成长为你父亲那样的存在，在那之前，我对你只有期待，没有爱。”

    ——这是记忆里母亲第一次抱他时说过的话，只不过那时是他扑了上去，而随后就被她狠狠地推开。

    “你爱过我吗，母亲？”

    ——她死前，他犹豫着问出了口，可最终得到也只有一句“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爱着她的母亲，曾像每个孩子渴望母亲那样深沉地爱着，但所能做的也只有跪在她的面前，不停成长为父亲的样子——可他终究无法替代父亲，无论如何成长也无法替代父亲。所以他选择放弃了——在得知一切成为徒劳的时候放弃了——开始踏上自己所选择的路，同时也埋葬了对父亲的执着、对母亲不曾得到回应的爱。

    只不过他依然爱着她——就像多年养成的习惯——即便爱，也只是远远地望着，不会去触碰，也不曾奢望会被触碰。

    心情复杂的推开了熟悉的门，苍晓走进房间微微眯起了眼。他扫了眼只遮了一半的窗帘微微蹙了蹙眉，然后走到那唯一背着阳光的角落里看着已经睡下的奈雅。他反复打量着她姣好的五官——自上而下——以一种居高者的姿态，但是神情却参有一丝矛盾。

    “既然已经睡下了，是已经反省好了吗？我希望你的感受和我所期望的答案不会差得太远。”苍晓正对着她冷冷地说道，声音低沉而带着压迫的意味。

    他其实也并不确定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只是被一味的想要逼迫她看着自己、想着自己，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减轻心里的焦躁和不安；他想听她示爱，想触摸她的脸颊，甚至想感觉她的齿刺入颈部的感觉，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为了他那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尊严——漠然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几秒的寂静，轻声的叹息，只见奈雅睁开了眼，顺势拿起倚在墙侧的剑缓缓站了起来。她看着苍晓——以一种极其平静的表情——淡淡地说道：“我所爱的人都是因为吸血鬼而死，即使耗尽了这条生命，我也无法停止对吸血鬼的憎恶。这种仇恨不是变成了血族就能一笔抹杀的，苍晓，也不是因为爱上了谁就能彻底忘却的。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至少现在的这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除了这里你无处可去，你只能留在我的身边。”苍晓说着转过身走向卧室，疲惫的脸上沾染着一种莫名的失落。他顿了几秒，缓缓叹了口气，以一种近似于阴沉的口吻说道，“或许是我太纵容你了，以至于你一直没有看清自己的立场。也许我现在应该让你认清现实，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再说这种无理取闹的话了。你就继续留在这里反省吧，奈雅，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这个房间一步，这是命令。”

    他说着走进卧室狠狠关上了门，尖齿在下一秒就探了出来。

    漫天的大雪，幽暗的深夜，风里带来了冰冷，也带了浑浊的气息。那辆曾经在雪地里疾驰着的马车在这夜竟然放慢了速度，以一种极其散漫的姿态路过一棵棵漆黑枯槁的树。赶车的人似乎有些倦怠，一面耷拉着脑袋，一面摇晃着手里的长鞭。他的周身被黑色的长袍包裹着，肥大的帽子完全遮住了脸，看起来就像正在睡觉——完全没有在赶车的意思。

    “唐，往南面走，我想去凑凑热闹。”车上的女人笑着说道，表情里夹杂着□□的兴奋。

    “南面？那可是离斯迪瓦特家越来越远了，大人，您确定要过去凑这个热闹？”赶车的人扬声问道，然后懒散地低下头暗暗打了个哈欠。

    “啊，因为多半会发生有趣的事，所以很想去看看。你其实也想去的吧？还在为上次没能出手的事耿耿于怀呢？”

    “不会……我和狼人之间可没什么恩怨。不过因为几十年都没怎么舒展过，偶尔动动筋骨也不错。”赶车的人挪了挪身体让自己坐正，然后脱下帽子搔了搔头，“您的好奇心也太过旺盛了吧，大人，把我从长老院带了出来不会只是让我给您牵马执鞭，游山玩水吧？”

    “呵呵，你的性格真是越来越随便了，怪不得那些长老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同意放你出来了。”女人弯着红眸，遮住嘴唇笑道，“不过我倒很欣赏你，至少我不会让我觉得无聊……呐，唐，难道你不喜欢跟着我游山玩水？”

    “不会，只不过担心不仅仅是游山玩水这么简单而已，哈哈……”男人笑着甩起了手里的长鞭，那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他那金棕色的短发微微卷起，浅浅的弧度不知是源于天然，还是疏于打理。

    几声鞭响打破了原有的平静，然后一阵马蹄的凌乱彻底踏碎了夜的宁静。那辆华丽的，漆黑的，刻有皇室族徽的马车忽然在黑暗里疾驰了起来——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向着南面飞奔而去。

    也就在这辆马车飞奔的时候，另一辆同样刻有皇室族徽的马车停在了北方皇族的城池之前。只不过那辆银白色的马车上坐着一个男孩儿模样的吸血鬼，以及一个银发红眸的女人。

    “妈妈，”男孩儿对女人喊道，然后拽着她的衣摆爬到了她的身上搂住了她，“你说哥哥会不会生气？他会不会又罚我不让我出门？”

    “不会……的吧……”女人有些拘谨地回答道，说是拘谨倒不如说是害怕。她犹豫着看了看被拉开的车门，又看了看身前的男孩儿，仿佛下定决心似地抱住他，起身下了车。

    刚下马车还来不及迈步，她就急忙跪了下来——以抱着男孩儿的、极不自然的姿势——望着不远处的男人，尴尬地说道：“陛下，我不是有意要……”

    “过来，温德尔。”男人赫然打断她，低声说道，细致的面容里倒看不出不悦的神情。他看着神情紧张的男孩微微眯了眯眼，然后冲他摊了摊手，露出了笑容。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男孩儿已经扑到了男人身上，一面浅浅地笑着，一面甜甜地叫道，“哥哥”。

    他低着头一直看着自己交叠的手，时不时用偷偷瞄着男人的脸，仿佛在偷窥他的表情。

    “为什么要跑出去？不是有妈妈好好的陪在身边吗？”男人抱着他说道，猩红的眼幽幽看向跪在不远处的女人，一脸愠怒。

    “我想找回我失去的东西，却总也找不到。我以为妈妈会知道，但还是找不到。奈雅……似乎已经不在这里了。”男孩儿小声地嘟囔道，白净的手小心翼翼地攥住男人胸前的发，轻轻摆弄着。

    “我说过不用再找了。我们已经用她交换了更好的东西，这已经足够了。如果你想要一个人类，我可以再送你一个。这次我保证他完完全全是属于你的。”男人静默了几秒，哄着他说道，似乎想说了什么却欲言又止。

    “可是我只想要她，哥哥，她是橘第家的东西，是属于我的。”男孩儿轻声说道，有些不甘地咬了咬下唇。他忽然扬起脸轻轻在男人的面颊啄了一下，然后撒娇似地用纤细的双臂搂住了男人颈，将唇贴在了他的耳侧。

    “我喝过她的血，那腥香的感觉仿佛还在齿间。我知道她还没有死，哥哥，求你了。”他甜甜地说道——像猫一样——用额头蹭着男人的颈，“我想把她变成血族，我想要她和妈妈一起陪着我……你不认为她的头发很漂亮吗？耀眼的就像太阳的颜色……我最爱你了，哥哥，答应我。”

    “如果你答应我以后都乖乖待在房间，我就帮你找到她。”男人说着叹了口气，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笑容。

    “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男孩儿忽然抿着唇笑道，那猩红的眼里流露出幸福的神情——除了幸福，还有着淡淡地、嗜血般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