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得到与付出

到了约定那天，草莓小姐果然没有好好打扮。她一身T恤衫加运动裤的休闲装扮，脚下跻一双人字拖，顶着个马尾辫，就这么坐在店里等着墨如深来接她。

    结果等来的人却不是墨如深，车也不是他的宝马。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小伙开着辆她不认识牌子的轿车来到了店门口。

    “曹小姐，我是公司的司机，墨总要我接你过去。”

    曹湄一头雾水地看着那人，不知该不该上他的车。

    那位司机立刻递上他的手机。曹湄犹犹豫豫地接过一听，那头果然是墨如深的声音。

    “草莓，是我派去的司机，上车吧。”

    “你在哪儿？要我去哪儿？”

    “来了就知道了……”

    可曹湄却打断了他的话。

    “你怎么每次都这样？就不能先告诉我吗！”

    他在电话那头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生气。

    “对不起，上次是我不好……”

    “别上次了，这次是怎么回事？”

    “我想给你个惊喜。”

    “我不喜欢惊喜。”

    她的语气有些生硬，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了。几秒后，他的声音重又响起。

    “好吧，你别生气。我在上次跟你提过的那套房子，只是想让你过来看看，一起吃顿饭……顺便，向你求婚。”

    曹湄顿时像断了电的机器人一样，张口结舌地怔在了原地。

    该知道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不该知道的时候偏又全知道了。这下没有了惊喜，只剩下忐忑不安。她有些浑浑噩噩的，又有些心慌意乱地上了车。对即将发生的事，有一点点抵触，又有一丝丝期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哪一种心情更多些。她只是想起了灰姑娘的故事，坐着南瓜马车，驶向城堡，等着与王子相见，直至钟声敲响十二点。

    看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五十分，离午夜十二点似乎还早……胡思乱想到这份儿上，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嗤笑这样的自己了。

    一路上，司机一直很识趣地保持着沉默，曹湄也不做声，只盯着车窗外不断变幻的风景，顾自发起呆来。

    轿车出了城一路向西，大概开了一个小时。窗外的景色由城市的楼宇，逐渐变作低矮的平房，又变作空旷的田野，最后化作起伏的青山。

    小轿车拐出公路，开进一处别墅区，曹湄这才知道原来墨如深的另一套房子，竟是座别墅——虽不是城堡，但也相距不远了。

    车子在一栋两层楼的别墅前停下。见到那座房子的时候，她忽然有了种伊丽莎白第一次看见彭伯利庄园时的感觉。司机放她下车后便掉头开走了。曹湄看到那辆白色宝马就停在车库里头。她愣了半晌，沿着车库旁的路来到门口。

    大门敞开着。墨如深就在那里等着她。他一身正装，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西服，笔挺地站在门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看着面前的人，曹湄忽然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今天是他准备向她正式求婚的日子——而她，却穿了一双人字拖！

    墨如深笑笑地打量她几眼。

    曹湄自然知道他笑里的含义，顿时抿起了唇。

    “不好意思，没好好打扮。”

    墨如深微微一愣，“怎么……生气了？”

    曹湄垂了眼，“……总不见得要我穿礼服吧？”

    墨如深笑了，他揽着她的肩进到屋里。一进门就听见几声欢快的吠叫，一道白影冲着她奔了过来。曹湄俯身搂住小咖啡的脖子，使劲揉着它的脑袋。小狗也呼哧呼哧地一个劲舔她的脸。

    “你把它也带来了？”

    “是呀，不想留它自己在家，就带它来了。”

    逗弄着小咖啡，曹湄很快忘了刚才的不快，她站起身，参观起这处别墅来。

    这里显然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城堡。见识过墨如深在市中心的家，也见识过边枫家的别墅，若是做个比较的话，这座房子其实算不上太豪华。

    房子的装修风格和他在市中心的家一样，简约雅致，但跟那里的冷清相比，反而是这里更显出几分生活气息。客厅沙发上一只只花样可爱的靠枕，墙上挂着的色彩丰富的装饰画，储物架上摆着的各种装饰品，都为这所基调素淡的房子平添几分活力。

    “先上楼，一会儿带你参观。”

    墨如深牵着她的手上到二楼，领她来到一间卧房。

    “我准备了几套礼服，有喜欢的就换上吧。”

    曹湄一愣，惊讶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

    “我在楼下等你。”

    说完返身离开，随手带上了门。

    曹湄愕然半晌，总算想起打量这间卧房。米白底色草莓图案的墙纸；很有垂坠感的素色窗帘；色调淡雅的床品；可爱的草莓抱枕；欧式风格的梳妆台上摆放着一篮草莓——曹湄讶然地凑近前一看——不是装饰品，真的是新鲜草莓。她捡起一颗放进嘴里。

    这房间原来是为她准备的。

    她愣了好一会儿，走到衣橱前打开橱门。衣橱里挂着几套礼服裙。她拿出其中几条裙子，对着靠在墙边的穿衣镜比划几下，想了想，又挂回原处。

    转到窗边，看着楼下宽阔的后院，不由又是半晌愣怔。接着返身出了卧房，左右参观了一下二楼的其他房间，这才回到了楼下。

    墨如深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悠悠地喝着茶。见她下楼，还是来时的那身装扮，他不由得微笑。

    “没有喜欢的？”

    曹湄摇头，“都很漂亮……”

    她没往下说，墨如深倒是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

    “去花园看看么？”

    曹湄点点头。

    推开客厅的落地窗，外头便是后园了。比起这座房子，这片花园才是最得曹湄喜爱的。花园周围一圈低低的木头栅栏，中间一扇木门，门上挂一盏小灯；园中种着几棵枝繁叶茂的绿树，树下摆了一张圆桌和几把椅子；一旁的花架上缠绕着一株紫藤，此季花朵已谢，惟剩绿叶成荫；花园里还种了一些花草，不时有鸟儿在其间落脚，又展翅飞走；抬头能够遥望见远处的青山，城中依然闷热的夏末天气，在此地有了山水的滋养庇荫，却是说不出的凉爽惬意。

    小咖啡也摇着尾巴跟他们来到园中，对着树根嗅个不停。

    墨如深行至一棵树旁。

    “这是枣树。秋天的时候可以来打枣。”

    “真的？”

    曹湄不由双眼发亮，伸手轻拍树身，粗糙的树皮摩擦着她的手心。

    “还喜欢什么植物，都可以种上。”

    “真好，有片自己的小花园。”曹湄由衷叹道。

    墨如深一笑，“还有哪里不满意的，我找人重新装修……”

    曹湄一愣，连连摇头，“不需要，这样挺好！”

    “真喜欢？”

    曹湄点头。

    他微微一笑。“那就好。这里有一趟公车能到，还算方便。自己开车的话路也不难走，你随时都可以过来。”

    曹湄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一手下意识伸入裤兜，手指触到他给她的那串钥匙。有些话在喉咙口打了个转，又被她咽了回去。因为墨如深已经牵过她的手。

    “去餐厅吧。”

    他拉着她走回屋里，来到餐厅——其实就是厨房，只不过在曹湄看来是大得离谱的厨房，面积快赶上外头的客厅了。

    正中的餐桌上摆着一蓬花束，百合、玫瑰、洋兰和康乃馨，花香清新；桌上还不可免俗地点了几支蜡烛，剔透的玻璃烛台托着柔柔燃烧的烛火；除了这些，便是西式餐点了，红酒当然是少不了的，还有软哄哄的小圆面包、法式薄饼、荤色拉和水果冷盘；炉灶间火苗正燃着，从中飘出阵阵香气。

    墨如深走到餐桌旁，搬开椅子让曹湄坐了，又转到灶前。只见他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不一会儿就将几盘主菜一一端上桌。罗宋汤、黑胡椒牛排、虾仁意面、土豆泥，之后是生菜色拉，最后还有芝士蛋糕和草莓布丁。

    曹湄目瞪口呆地看着俨然大厨模样的墨如深，等他把最后一道甜点端上桌，她忍不住惊叹了：“这些……都是你做的？”

    墨如深哈哈一笑：“误会！我还是说实话吧，免得将来常驻厨房……是我请的厨师做的，你来之前他们刚离开一会儿。”

    小咖啡此时也颠颠地跟了进来，朝餐桌上伸着脖子吐着舌头，一副嘴馋的样子。墨如深丢给它一块牛骨，小家伙立刻躲到桌下独自享用起来。

    墨如深在曹湄对面坐了，往两只酒杯里倒上红酒。曹湄愣愣地看着他。

    “如深……”

    “先吃饭吧，尝尝味道怎么样。”

    曹湄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两只酒杯相碰，一声轻响。几口红酒下肚，曹湄的面颊很快一片粉嫩。其实她喝得并不算多，可或许是氛围使然，酒不醉人人自醉。尽管户外天色仍亮，屋里点起蜡烛未免显得有些矫情，但此情此景，又有哪一个女人能够抵挡得住这醉人的气氛呢。

    她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曹湄心不在焉地吃着牛排，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墨如深已经停了下来。他只喝了几口汤，又吃了点蛋糕，别的东西基本没怎么动。

    “怎么不吃了？”

    “吃饱了。”

    “才吃这么点儿就饱了？是不是胃不舒服？”

    墨如深摇头，“没事……你多吃点。”

    “我吃得挺多了……”

    “别客气，今天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

    曹湄的心微微一动，抬头，对上他的眼，他的黑眸亮亮地盯着她看。她感觉脸上有些发烫，不由垂下眼，片刻又抬起头。

    “如深，谢谢你。”

    他微笑，“谢什么。”

    “我就是没想到……自己也能有今天。”

    他哈哈一笑，“这说法有点问题啊，好像今天很可怕似的。”

    她却是一脸认真，“我是真的没想过，能遇上这种事……能遇见你。”

    大约是第一次听她讲这种话，墨如深微微一怔。其实曹湄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

    “谢谢你，这么费心给我准备惊喜。不过怪我自己，破坏气氛了……”她说着低头看一眼自己的着装，有些局促地一笑。

    墨如深静静地凝视着她。“……没关系，你可以弥补。”

    曹湄一愣，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酒红色的戒盒，轻轻地放在了餐桌上。

    “草莓，愿意把惊喜补给我吗？”

    曹湄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手中的那只戒盒，而后将目光移向他。

    “如深，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她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墨如深轻轻点一下头。

    “问吧。”

    “为什么想跟我结婚？”

    墨如深微微一愣。

    曹湄移开眼神，望着面前的一切。烛光摇曳，鲜花绚烂，餐点可口……还有这座大房子，二楼的卧室，后院的花园……

    自己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够让他为她做这所有的一切？

    “……我说我没准备好，就是因为我没明白，为什么你突然说要结婚。”她转动手中的叉子，无意识地搅着盘中的面条，“你究竟喜欢我哪里呢？像我这种……没什么特别的人。”

    “谁说的。”他立刻打断她，“你很特别……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喜欢在一起……这个理由有点……不够充分……”

    他一笑，“想要娶你，非得有个能说服你的理由吗？”

    “不然我说服不了我自己。”她抬头看他，“我们毕竟相差太远，家庭、工作、生活环境、各自的圈子……你知道我得多费劲才能赶上你的脚步吗？”

    墨如深怔了一会儿。“对不起，我忽略你的感受了……”

    可她轻轻摇头，“我不是在怪你……”

    他又愣了一会儿，“结婚这件事，对你来说真的很突然吗？”

    她已经放下了叉子，双手不停揉弄着餐巾。

    “我只是有点疑惑……你是真的想结婚，还是，只想给你父母一个交代……”

    “不是的。”他立刻回答，“这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向他们交代什么。”

    曹湄抿唇不答。墨如深看着她。

    “草莓，是我让你不安了，因为我从来没说过，但我想你是知道的……我爱你。”

    曹湄一愕。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三个字。她并不是一个矫情的女人，不会天天缠着自己的男友问他是否爱自己。可是，女人就是女人，女人是需要甜言蜜语来滋养的。

    可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这三个字，心中却没有丝毫雀跃的幸福滋味，脑中反而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个轻柔而迷惘的声音——

    ——他对你好吗？你幸福吗？他说……他爱你吗？

    曹湄沉默片刻。

    “如深，你也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要求很多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这不要紧，可最起码的，我需要安全感，需要一个对我全心全意的人……”

    他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她抿着唇，将手中的餐巾揉成了一团。

    “是因为雅楠吗？”

    听她艰难地说出那个名字，墨如深顿时愣住了。

    “是因为雅楠对吗？因为她要结婚了。”她抬起头，看着他惊愕的眼，“所以你也急着要结婚，是吗？”

    他愕然半晌，“不是……”

    她却笑了一下，“这点起码的感觉我还是有的。那天在医院……车祸那次，你那么紧张……”说到这里，她哽了一下，停了几秒才又说下去，“可我后来才想明白，你紧张的人，真的是我吗……”

    “草莓！你想哪儿去了……”他急急地打断她。

    “我只是不想再回避问题了……”曹湄正视他的眼，“我知道你们之间肯定有些什么，我不想再胡乱猜测，到最后反而把自己搞得很心烦。我……我就想听实话。”

    墨如深呆愣半晌，搁在餐桌上的手渐渐收紧，将那只戒盒紧紧地握住了。

    “草莓，我跟雅楠，真的没什么……”

    然而他的目光闪烁不定。她将他的游移的眼神尽收眼底，心头涌上一股失望的情绪。

    “你说过会告诉我一切的……”

    “……你也说过愿意相信我。”他回答。

    “我是想试着相信你，可……对不起，我没自己想的那么伟大那么包容……”

    他抿着唇，眉峰紧锁。半晌沉默，他开口：

    “……如果我什么都不说，你是不是就会跟我分手？”

    曹湄咬着嘴唇不做声。他忽而苦笑。

    “……好像我无论怎么做，你都不会原谅我。”

    “你什么都不说，怎么知道我会有什么反应呢？你就那么不相信我，觉得我一定会离开你？”

    “因为你每次都能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他微微苦笑着，神情有些惨淡，“为什么我有时候会觉得你不是那么在意我……就好像，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一样……”

    曹湄愣住。“什么意思……”

    “……好像是我一直在逼你做决定……要你做我的女朋友，要你在我身边，要你勉强自己融入我的生活，要你跟我结婚……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愿意，还是只因为不忍心拒绝我……”墨如深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情望着她，“对我这个人，你真的……在意吗？”

    她愣了半晌，“……你觉得，我对你也不是全心全意？”

    “如果你真的在意，为什么不能试着理解我……”

    “你凭什么这样说？”她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你对我就毫无保留么？这种事，不是相互的吗？你付出多少，自然也就得到多少……”她盯着他看，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付出从来都是百分之百的。你感觉不到，只是因为你没有付出那么多！”

    她说出这句话，紧接着低下了头，生怕自己的眼泪会掉下来。她没有看见他眼里的神情，仿佛被她的话震惊了一般，愣怔地呆在那里。

    她咬着嘴唇，放下手中被揉得发皱的餐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想走了……”

    他没有反应，她一咬牙，朝厨房门口走去。在路过他的身边时，他猛然回过神来，急忙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拽住了她的手腕。

    “草莓！……”

    她同样下意识地挣了一下，也不知怎么的，戴在右手上的那串石榴石手链突然断了线，那些发亮的石榴色珠子噼里啪啦洒落一地，滴溜溜滚了开去。

    两人同时有些震惊地呆住了。餐桌底下的小咖啡也被惊起，冲着两位主人汪汪地叫唤着。

    桌上的蜡烛仍在燃烧，幽幽的烛光仿佛带有嘲弄的意味。鲜花开始打蔫，浓汤逐渐冷却……一切美好总是显得那样短暂。

    曹湄忽然感觉有点滑稽，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你不用送，我会坐公车……”

    她匆匆说完，逃跑一样快步走了出去。留下墨如深一人，呆望着散落一地的红色石头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