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傻子与骗子

刚一打开手机，短信息提示音就接连响了起来。曹湄略一迟疑，按下了查看键。

    昨晚她没有接他的电话，直接关了机。不过短信却是不大一样的，它没有电话铃声响起时的那种逼迫感，它更从容，也更让人难以抵挡对它的好奇。

    “对不起，草莓……”

    “对不起，我不是想伤害你……”

    “草莓，回我的信好么？”

    “我去店里找你行么……你会生气么？”

    曹湄想了想，回了条信：

    “你不用来，我下班以后去你家。”

    他迅疾的回信似乎带了点意外的惊喜——不过这只是她自己的感觉罢了。

    “我等你。”

    手指在按键上游移了一阵，最终还是删掉了那些充满歉意的短信。曹湄轻叹一声，抬眼望着冷清的小店，抱着双臂靠在柜台边发呆。她没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已被身旁的人看在了眼里。

    “怎么了，唉声叹气的？”安桉一边喝着一杯刚泡好的奶茶一边凑了上来，“跟咖啡先生吵架了？”

    曹湄笑一笑：“没有。”

    “有什么话别憋着，发泄一下比较好，这儿两只精神垃圾桶呢！”

    曹湄却仍是笑笑，“跟他那种人能吵起来么。”

    “哦，这倒是……”安桉十分难得地不再追问，只看了一眼正在泡奶茶的凌芳菲。

    “草莓，”凌芳菲停下手，忽然发问，“是不是……他对你提那方面的要求了？”

    此话一出，曹湄顿时瞪大了眼，张口结舌地看着凌芳菲。一旁的安桉更是差点把嘴里的奶茶喷出来。

    “不会吧老大！”

    可是曹湄并没有否认，她只是抿着唇，表情有些尴尬，也有些无奈。

    这下安桉傻眼了。“啊……真的是？”她盯了曹湄半天，又转向凌芳菲，“牛人啊老大……这也能被你猜中？”

    凌芳菲哼了一声：“还用猜么？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男人么，都一样的，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安桉发出一记叹服声，向她竖起大拇指，“经典！”

    凌芳菲将泡好的奶茶递到曹湄面前，“草莓，别放在心上。他会提这种要求是正常的，你觉得不舒服也是正常的。他要是因为这事就对你生气或者冷淡你，那不是你的问题，是他不爱护你、不珍惜你。”

    一旁的安桉听着不住点头：“对！那种动物不要也罢，不是好东西！”

    曹湄也是很认真地听了，而后半晌沉默。

    “其实没那么严重……我就是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想要你呗。”安桉快嘴快舌地说，立刻被凌芳菲敲了一下头。

    对于安桉善意的调侃，曹湄毫不介怀地一笑。

    “我就是觉得……他有很多事，过去的事，我不知道的事，他好像不想告诉我。我也不准备问的……他不说肯定有他的原因，多问也没什么意思。”她停了下来，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她没有注意到安桉和凌芳菲在此时交换了一个意义不明、略带古怪的眼神。但两人很快又心照不宣地恢复了常态。

    “……我觉得过去的事都可以无所谓，我只要现在就好了……可又觉得不确定。”曹湄轻声说，“……为什么是我呢？其实我一直没弄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我。”

    说完这些，曹湄不由得又叹了一声。这声叹是为自己的傻——她以前一直觉得像这种傻问题只有那些傻女孩才会向自己的男友不停追问。谁知如今自己也成了那些傻女孩中的一员……她明知道这种问题不可能有答案。

    果然，凌芳菲一挑嘴角，笑了。

    “你这个问题，就像问猫为什么喜欢鱼，狗为什么喜欢骨头一样。”

    曹湄不禁哑然。“……我又不是吃的。”

    “怎么不是？草莓不就是吃的吗。”安桉说着，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我要是男人，就一口把你吃了……咖啡先生肯定也这么想。都怪你太诱人了，秀色可餐，害他只想一口把你吞掉，啊呜！”安桉边说边舔舔舌头，又做出啃她脸蛋的夸张动作。

    她的调侃让曹湄脸红了。她伸手捅了安桉一拳头。安桉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凌芳菲喝一口奶茶，笑笑地看着两个年轻的女孩。

    “草莓……你对他的感情，可能比你想的要深吧。”

    曹湄一愣，安桉也停止了胡闹。

    “你以前不像这么喜怒哀乐形于色的……你感觉到吗？你也稍微有点变了。”

    曹湄愣了半晌。“……是吗？”

    凌芳菲点点头：“从前你总是能做个清醒的局外人，不过现在，肯定不能了。”

    安桉在一旁点头表示赞同：“是呀，现在你也是过来人了。经历过才有发言权。”

    曹湄默默地听着。旁观者清，她现在很需要听一听别人的意见，尽管这些意见通常不会起太大作用。

    “对有些事不追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聪明的女人。而真正聪明的女人，心里头一定要什么都明白。不过呢……”凌芳菲搅着奶茶，幽幽地说着，“最后能得到幸福的，往往不是聪明女人，而是那些傻女人，那些糊涂蛋。难得糊涂啊，草莓。对有些事，就别太较真儿了……要不然落得跟我一样的结局，多不好。”凌芳菲说着，脸上露出落寞的笑意。

    虽然凌芳菲很少提及，但她们还是大概知道她的经历。于是两个女孩都沉默了。但静不下来的安桉很快又忍不住开口。

    “别这么说，怎么不好了？不就是离婚吗！这年月谁还没离过哪……”

    凌芳菲斜她一眼，“没经历过没有发言权！”

    安桉一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

    凌芳菲抿嘴一笑，落寞的表情消失了。“不过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这一离绝对是正确的，要不是我下狠心快刀斩乱麻，我这咖啡店还开不起来呢！”

    “那我们三个也不会聚到一起了。”曹湄说。

    三人会意地相顾微笑起来。不过安桉很快又忍不住揶揄：

    “还快刀呢，我看你也不是真下了狠心……”

    凌芳菲又斜眼看她，“怎么？”

    “上礼拜是谁呀，一接到电话听说人家生病就跑家去了，一整天……不对，是一晚上都没回来！”

    曹湄顿时瞪大了眼，“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咳，你忙着约会，能知道什么呀……”

    凌芳菲一挑眉，“别瞎说。我又不是为了他，还不是为了小的……”

    “谁知道是为了小的还是为了大的呀……只有某人自己知道咯。”

    凌芳菲本欲做怒目而视状，结果却忍不住笑了。她伸手一揪安桉的脸蛋。“少八卦了，赶紧去谈个恋爱吧，假小子似的！”

    安桉一嘟嘴，“不谈，没劲！”

    “那你上次医院回来张口闭口的牙医，是怎么回事儿啊？”

    安桉顿时瞪圆了双眼，“我哪有！”

    曹湄又是好生新鲜，“什么什么，牙医？你看上牙医啦？”

    安桉做晕倒状，“少乱讲了！那个牙医态度恶劣，人很臭P，我多骂了他几句，怎么就成看上他了？”

    “哎哟，那谁知道了……只有某人自己知道咯。”凌芳菲笑道。

    曹湄也笑了，“是不是我脱离队伍太久了，怎么消息这么滞后啊。”

    安桉拍拍她的肩，“欢迎归队！八卦三人组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三人都不由得笑起来。

    就这么笑着闹着八卦闲扯，时间竟过得飞快。曹湄也像是暂时忘却了烦恼，尽情享受着友情的温暖。

    只可惜，烦恼并没有忘记她。

    时近中午，咖啡店好容易来了一些客人。曹湄本来正忙着手头的事，忙到一半，无意中偶然一抬头，忽然瞥见店门外晃过一个熟悉的人影。她微微一愣，不待探头看个究竟，人影已经走出了小店落地窗的可见范围。

    安桉不知何时飘到她身旁。

    “草莓，你认识那人吗？”

    曹湄一愣，“谁呀？”

    “你不是在看她吗？一个女孩子，我刚才就看见她了，马路对过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几趟了……是不是迷路了啊？”

    曹湄忽然心念一动，几步走出店外，朝那女孩离去的方向望去。一道小巧纤细的身影进入视线：略微带卷的短发，颈间的粉色纱巾，白色的泡泡袖衬衫和蓝色的九分牛仔裤，脚下一双彩绘帆布球鞋。她没再往前走，只孤零零地站在路边，手里抓着手机，左右顾盼，一副踌躇不决的模样。

    果然是她！曹湄忙快步走了过去。

    “雅楠……南雅楠？”

    南雅楠一愣，转过身来。

    “真的是你……记得我吗？我们昨天见过。”

    南雅楠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你是……草莓。”

    曹湄有些意外，随即想到应该是边桐告诉她的。

    “你在这儿干吗呢？等人？”

    南雅楠的脸上露出点忧虑不安的神情来。

    “桐……我来找他，可是他不在……大概是我记错地方了……手机又没电……我不知道到哪儿找他……”

    她细声细气、断断续续地说着，曹湄倒也听懂了。

    “他不知道你要去找他么？”

    南雅楠摇摇头，“我是想给他惊喜……可是……”

    “那，你不如先回家啊，说不定他也在找你。”

    南雅楠咬着嘴唇，垂下眼，“我不想回去……我想见他……”

    她说到这儿，一副要哭的表情，那无助的模样不由让人心生怜惜。曹湄忙安慰道：“先到我们店里坐会儿吧。”

    她一愣，“店？”

    “对，我在这家店工作……给你手机充上电，你再联系他。”

    南雅楠犹豫着，“我没带充电器……”

    “没关系，店里有万能充……来吧，我请你喝饮料。”曹湄又补充了一句。

    南雅楠这才点了点头。

    曹湄带着南雅楠回到店里，让她在靠近柜台的座位坐了，又体贴地取来餐巾纸。天气渐热，再加上心情惶急，雅楠走出了一头汗，她擦去额角的汗水，低垂着眼，不时咬着嘴唇，看上去有点紧张不安。尽管有些狼狈，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娇俏可人的美好形象。凌芳菲和安桉都忍不住上下打量这位陌生的小美人。这一来搞得雅楠更加紧张了，连表情都几乎僵硬，直到曹湄端上一杯奶茶给她，才换来她展颜一笑。

    一旁的凌芳菲和安桉顿时啧啧赞叹。

    “笑得真甜，像个小仙女……”

    “真漂亮，像个洋娃娃……”

    曹湄问凌芳菲借了万能充，替雅楠的手机电板充上了电。

    “那是谁啊？”凌芳菲问。

    “是边桐的女朋友。”

    “边桐？”

    “嗯……你们没见过，就是边江柳的弟弟，边枫的哥哥。”

    “哦……好像听你提过，是那个阴沉男吧？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女朋友？”安桉说。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昨天才第一次见……路上碰巧遇见的。”

    曹湄说着，望向雅楠。她正捧着奶茶，望着玻璃窗外，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游表情。

    其实对于曹湄来说，与边桐女友的再次相遇，实在是个过于碰巧的巧合。但曹湄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只是昨天那个巧合的后续罢了。她不由觉得，将来一定还会有更多类似的巧合出现在她的生活中——那些与墨如深有关的巧合。

    她走回雅楠桌前。

    “充上电了，一会儿你给边桐打电话就行了。”

    她回过神来，扭头看她，点了点头，“谢谢。你真好。”说着冲她感激地一笑。

    面对这样甜美的笑容，就连同样身为女性的曹湄都有点抵挡不住。她在她对面坐下。

    “我看到你的球鞋了……是昨天集市上买的吗？”

    雅楠一愣，点了点头。“嗯，桐给我买的。”她翘起脚来给曹湄看。左脚的鞋上画着个小男孩，右脚是个小女孩。

    “很漂亮。”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听边桐说了……恭喜你们啊。”

    雅楠微微一愣，脸颊飘起两块红云。她有些局促地笑了起来。“谢谢……”

    “我听说你一直在国外是吗？跟边桐一起？”

    “嗯，跟桐一起。”

    “……边桐是在这附近工作吗？”

    “嗯……我记得，他原来工作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好几年没回来，记不太清了。”

    曹湄点点头。马路对面的几幢写字楼或许就是边桐原来工作的地方。

    “他原来做什么工作的？”

    “广告……摄影，设计……”

    这行业的公司太多了，大大小小分布在这附近，曹湄想不出端倪。

    “还是一会儿给他打电话吧。联系不上你，他肯定着急……”

    雅楠咬着唇，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闪动着。“都是我不好，非要自己跑出来……他会生气的。”

    曹湄忙说：“不会的，我看他很疼你，怎么会生气。”

    “嗯……他对我很好……”雅楠含含糊糊地应着，眼神闪烁。

    曹湄有点捉摸不透她的心思，正想离座去干自己的事。雅楠却抬起头来，看着她。

    “草莓……桐说，你是墨如深的女朋友。”

    “……对。”

    “……他对你好吗？”

    曹湄不由一愣，随即微笑道：“挺好的……不过，没有边桐对你这么好。”

    雅楠却没有笑，她仍是盯着她看。“……你幸福吗？”

    曹湄又是一愣，不知她为何会问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这……怎么说呢……”

    “他说他爱你吗？”

    这下曹湄被问住了。她张着嘴，不知如何回答。

    但雅楠似乎并不想要她的回答。她失神的目光移向自己搁在桌上的双手，纤细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指尖微颤。

    “桐……对我很好。我很幸福。桐说，他爱我。”她喃喃说着，仿佛自言自语。然后她的脸色渐渐阴郁下来。

    “男人都是骗子。”

    她用压抑的嗓音从美丽的唇齿间吐出了这句话，面上的神情好像做了噩梦一般，仿佛自己刚刚说的是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然后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克制不住地发出阵阵呜咽。

    没想到她竟会突然失控，曹湄着实吓了一跳。她忙坐到她的身旁。“……雅楠？你怎么了？”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正在颤抖。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流出。

    曹湄惊诧不已，她下意识地想要安慰她，她将她搂进怀里，好像哄小孩那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雅楠将头埋进她的怀中。曹湄能感觉到她正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怎么了？雅楠……别哭了，没事的……”

    她似乎稍微平静了些，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于是曹湄继续这样轻声安慰她，好一会儿，直到她哭累了，昏昏然睡了过去。

    见她睡熟了，曹湄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离开自己的怀抱，让她靠着座椅的靠背。凌芳菲又贡献了自己的毯子，曹湄替她盖好。看她眼泪流花了满脸，她又轻手轻脚地替她擦拭。这感觉就像是遇到了一个迷路的孩子，让人无法对她放任不管，只想好好照顾她。

    做完这一切，她轻轻退开，这才松一口气。

    店里的客人刚刚走完，正好让她睡个安稳觉。

    “怎么回事？你说什么了，她哭成那样……”安桉望着睡着的女孩，轻声发问。

    曹湄自己却也是一头雾水。她摇摇头，不由叹气。

    “这女孩儿不大对劲啊。”凌芳菲突然说。

    曹湄和安桉都是一愣。扭头看着凌芳菲，却见她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这里，好像有点问题。”

    曹湄愕然。“你怎么知道？”

    “说不好……我看她的眼神有点怪，飘来飘去的……她为什么哭？”

    “……她说男人都是骗子。”曹湄不确定地说。

    安桉顿做恍然状：“是被死男人骗过吧？纯真弱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可怜的孩子！”

    安桉胡乱感叹着。凌芳菲没说话，像在琢磨什么。

    曹湄却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她取来雅楠搁在桌上的手机，把充了一半电的电板装好，开机——跟她一早打开自己手机时的情形相似：未接来电和短信息的提示音一条接一条响了起来，只是比她的手机响得还勤快。铃声并没有吵醒雅楠。

    好容易等到铃声都停了，她刚想翻找边桐的电话，手机又响了起来。一个“桐”字急切地在显示屏上闪烁着。

    “雅楠！你在哪里？”

    急吼吼的声音确实透出点怒气，但更多的是紧张和担心。

    “边桐，我是草莓。”

    对方哑了好几秒，似乎有点糊涂了。

    “雅楠在咖啡店……”

    “……她没事吧？”

    “她很好……”

    “我来了！”

    电话一下就断了。曹湄不由愕然。

    半小时后，边桐冲进了店里。他好像刚跑完一万米似的，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他根本不及跟曹湄招呼，气息稍稳便径直来到雅楠身前。见她睡着了，他似乎有些意外。他伸手抚一抚她的额头，好像想确认她有没有发烧。然后他像是放下心来，替她把毯子盖得严实一点，这才走到柜台前。

    “谢谢。”他对着曹湄，也是对着另两位女士郑重说道。

    凌芳菲十分周到地递上一杯果汁。

    “解解渴吧。”

    “……有冰块吗？”

    接过加了冰的果汁，他一仰脖，咕嘟嘟一气喝了大半杯。又嘎嘎嚼了几块冰下肚，把三个女人看得一脸讶然。

    “……路上堵车，我跑过来的。”

    曹湄把雅楠的手机交给边桐。“她说她来找你，想给你个惊喜。”

    “……她好几年没回来，所以不太清楚，我的公司早就不在这一带了。”

    “……我看她好像有什么心事。”

    边桐询问地望向她。

    “是我不好，问起你们的事……结果她哭了。”

    边桐沉默片刻。

    “她身体不太好，有点神经衰弱，有时候很敏感。”

    “对不起，怪我多嘴了……”

    “不会……谢谢你照顾她。”

    曹湄点点头，不再多说。她确信就在刚才的某一瞬，她看见了边桐流露出一丝复杂却真实的情感。但她拿捏不准。而随着谈话的继续，他又恢复了平时没多少表情的模样。

    随后他的手机响起来。他接完电话，向她们道别。

    “司机马上就到。”

    “……要叫醒她吗？”

    边桐摇摇头。他走到雅楠跟前，取下毯子交还给曹湄，然后将雅楠抱了起来。他的动作轻柔而娴熟，丝毫没有惊动睡着的人。她往他怀里缩了缩，脑袋靠在他的胸前。

    边桐抱着雅楠走了出去，车子恰好在此时到达店门外。

    “冰块男好像没你说的那么阴沉嘛，对女朋友还挺温柔的。”安桉已经迅速地替边桐取好了外号。

    而凌芳菲似乎还在琢磨边桐的话。“神经衰弱……看她的样子像是有点心理障碍，不知道受过什么刺激……”

    “我本来以为她说冰块男是骗子……现在看来，另有其人啊。”安桉又说。

    曹湄没做声。看边桐的样子，确实很紧张雅楠。如果真如安桉猜测的，雅楠曾经被人欺骗过受过伤害，那个人一定不会是边桐吧……会是谁呢？

    曹湄摇摇头，甩开这些胡思乱想。

    “唉，草莓，墨如深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个神神叨叨的。”

    曹湄无奈地笑笑。她自己也是云山雾罩的，理不清头绪。她完全没注意到安桉看她的眼神，似乎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安桉像是终于忍不住想要说什么，却被凌芳菲一个胳膊肘捅了开去。

    安桉立马借机大叫起来：“干吗呀！”

    “别多事！”凌芳菲训道。

    “你还真要她当糊涂蛋啊？老大！”

    “……就你聪明！”

    曹湄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位好友。

    “怎么了？”

    安桉看看凌芳菲。凌芳菲没做声。

    “有东西给你看！”安桉说着又看一眼凌芳菲。

    “随你。”凌芳菲的语气颇有些无奈。

    曹湄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心里忽然有点不安。

    安桉转到柜台上的电脑前，开了网页，左点右点，敲几下键盘。一些搜索条目的标题陆续出现在曹湄眼前。

    “时尚界新宠借‘色’上位？”

    “深夜酒店激情拥吻——时尚界新宠秘密幽会遭偷拍。”

    “绯闻缠身，引咎辞职——‘边氏’准女婿解除婚约。”

    “‘风尚’异军突起，‘边氏’遭遇危机？”

    “‘风尚’老总被传出柜？”

    “‘风尚’传奇延续辉煌，‘边氏’时代落下帷幕。”

    ……

    搜索的关键词，自然就是三个字：墨如深。

    曹湄吃惊地看着电脑屏幕，而后疑惑地望向安桉。安桉忙解释：

    “我偶尔上了一个时尚网站，看到有咖啡先生的名字，是个超链接，就点进去了。结果冒出来很多从前的新闻链接……我一时好奇，就挑着看了……”

    “就你事儿多。”凌芳菲骂道。

    安桉挺委屈地辩解：“我不就是八卦了点儿嘛，就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好拿来讲给草莓听……我哪知道搜出来一大堆全是绯闻哪……”

    “你还说……”凌芳菲一指节叩在安桉头上。

    曹湄却仍是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些搜索结果。她从来没想过要到网上看一看关于他的信息。他虽然在业界小有名气，可在她心里，却始终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人看待——可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她心里也很清楚，否则又怎会在网上搜索出那么多和他有关的新闻？

    尽管从时间上看那些都称不上新闻，说是旧闻还差不多。

    “草莓，我没别的意思，就觉得既然看见了就该跟你说一声，要不我憋着难受。”

    “憋不死你！”凌芳菲在一旁埋怨。

    安桉一撇嘴。“其实我是不大相信绯闻的，尤其是网上的东西，好多都是为了炒作编出来的。但也说不准呀……就像刚才那女孩儿说的，男人都是骗子。更别说有钱有名的了……你别怪我讲话难听，忠言逆耳啊……老大你别瞪我，你不也这么想的吗？”

    凌芳菲闭嘴不语。但神情分明是肯定了安桉的话。

    曹湄心里像长了草似的有点乱糟糟的。她可没有伟大到能够忍住不去点击那些链接。于是随手点击了几个，不过大部分链接已经失效，说明那些新闻——或者说旧闻，不是被删除了，就是时间太久过了有效期。

    但仍有几个网页被她点开了。曹湄草草地扫了几眼上头的文章。

    其中一篇文章是关于分析他如何攀龙附凤获取美人芳心，从而少奋斗十年跻身时尚圈的；另一篇则列举了与他关系暧昧曾经传出绯闻的数位名模；还有一篇最为夸张，虽只寥寥数语，用词含糊，却大胆揣测了他与几位交往甚密的男士之间“未经证实的关系”。

    其中几篇文章还附了照片——

    他搂着边江柳出席时尚活动时自信微笑的照片；他和数位打扮妖娆的长腿美女姿态亲密的照片；他和方烨、尚辞，还有一些陌生人揽肩搭臂的照片。

    照片上是好几年前的他，年轻有为，意气风发。那个人，是曹湄所不熟识的。

    曹湄默默地浏览着那些旧闻，然后将打开的网页逐一关闭。那里面也包括一些近期的新闻，比如上次的露天广场秀。但曹湄很快被一个几年前的页面攫住了视线。

    一张被放大数倍的照片，两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背景看上去像是酒店房间，色彩晦暗发灰。但曹湄仍一眼认出了他。就在落地玻璃窗前，在纱质窗帘的掩映下，他和怀中那个看不见面庞的曲线优美的胴体拥吻在一起，虚掉的镜头也丝毫未减弱照片所传递的信息：那种缠绵悱恻的情愫和如火如荼的欲求。

    底下的文字不知何故出现了许多乱码，但仍能从仅剩的字句中读懂这张照片的说明。

    “……遭遇偷拍……神秘情人……酒店秘密幽会……照片一经曝光……保持沉默……后经证实……仍从边氏辞职……婚约……拒绝发表任何意见……”

    心里的那团草好像一下子落到了胃里，口中苦苦的有些发涩。现在曹湄的心思也和这些文字一样支离破碎。她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但不明白的事也由此变得更多。

    “草莓……你会不会恨我啊？”安桉忽然轻声问道。

    曹湄没做声。

    “安桉是直肠子，你也知道她没恶意……”凌芳菲终于开口为安桉说话了，安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凌芳菲又说：“其实这些说明不了什么……顶多说明他从前某一时期的生活状态。可是人在镜头前总是容易作伪，谁知道镜头后面这人是什么样子的？”

    曹湄怔了半晌，点点头。“我知道……他本来就很受欢迎。”她说着冲她们笑了笑，以表示自己还有心情说笑。“……其实想想也是，跟他有关的那些人，哪个不是稀奇古怪的。那些人的关系简直复杂得要死……他们的生活方式，我真的没法理解。”

    “那……你没生我气咯？”安桉难得一副小心翼翼的无辜神情。

    曹湄笑了，“怎么会啊，我是重友轻色的人。再说你又不是说他坏话，只是给我看事实。”

    “事实残酷啊！”见曹湄没生气，安桉立马来了精神，又忍不住调侃起来，“我看你可得好好审问他！他要是不说实话，你就……就……”

    她还没想好就怎样，便被凌芳菲打断了。

    “你闭嘴吧……草莓，难得糊涂啊，哪个人的日子能过得清楚明白的？水至清则无鱼。要都搞清楚了，日子就没法过了，最后……就会像我这样。”

    “老大，你又来了……”

    凌芳菲并不理睬安桉的抗议。“我们真的不该多事的，对不起。”

    曹湄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别……就算你们不告诉我，我也总有一天会知道吧……”

    嘴上这样说，她心里却觉得怀疑：若是她不问，若是她真能忍住了不问……他会让她知道吗？他会有一天主动将这一切的真相告诉她吗？还是说……她会永远被蒙在鼓里？

    隐瞒，是不是也算一种欺骗呢？

    那天下午，她没等到下班便早早地来到了墨如深家，甚至还好心好意地给他带了点外卖。

    有时她倒希望自己能向安桉学习，如果是安桉，肯定会说“管他去死”，然后就真的可以整整一个月对人家不理不睬。

    只可惜她不是安桉。她是草莓，草莓是不会这样做的。

    可令她意外的是，墨如深竟然不在家。

    最开始她按楼底的门铃，没人应声。她还觉得奇怪，不知他去了哪里。后来她忽然惶恐起来。她急忙跑到门卫那里询问，却听说墨如深叫了出租，中午就出门了。

    她愣了半天，慌乱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她慢慢地踱回他家楼下，坐在台阶上，等着他回来。

    她就这样发了很久的呆，直到饭菜都凉掉，才听见一阵脚步声向她走来。她抬起头，看见墨如深，穿着休闲西装，手里还握了一柄黑色的长雨伞。

    “草莓！”他看见了她，最后几步是用跑的。可是碍于脚伤，他跑得有些艰难。

    曹湄从台阶上站起身来，手里拎着冷掉的外卖。

    “等了很久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来得这么早……”

    对于她的到来，他显得很高兴。可是曹湄却笑不出来，尽管她努力想要扯出些许微笑。

    “……不是说了不要多走路吗。”她发觉自己的语气带了点责难与不快。

    他一愣，“我只是……到附近散散步。你看，我还带了拐杖。”他玩闹似的把伞尖在地面敲击几下，向她示意，好像想要博得她的赞许。

    曹湄却仍是没什么表情。“门卫说你打车走的。”

    墨如深一愣，表情有些尴尬，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是……其实是，公司有点急事，我去处理了一下……我以为你要下了班才来，不然就在家等你了。”

    他的解释，曹湄听见了，却没有听进去。她的脑子里开始冒出许多奇怪的念头。

    自相识以来他对她说过的所有话，她一向是深信不疑的。但是现在，她有点不明白了，是不是自己太傻，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话？语言是最易作伪的东西，信口拈来，甜言蜜语……就在几秒钟前，他还想让她相信他只是外出散步去了。

    曹湄把手里装了外卖的袋子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想走。

    可他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手里的雨伞“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草莓！等等……”

    曹湄停了下来。

    “别走……”

    他低声请求。

    曹湄默然片刻，弯下腰，捡起了他的伞。目光落在他微微踮起脚跟不敢着力的右脚上。

    “……膏药，换过了吗？”

    “……没有。”

    曹湄沉默几秒，转回身来，走上台阶。

    他们坐在沙发上，曹湄替他的右脚换了膏药，又如前一晚那样轻轻揉搓伤处。

    两人沉默着。小咖啡在沙发四周走来走去，找不到人陪，它只能独自玩耍。

    墨如深看了她很久，突然握住她的手，左手。曹湄往回缩了缩，他却抓住不放。她的左手腕上戴着他送给她的那串石榴石手链。

    “这个……应该戴在右手。”

    “……为什么，有规定吗？”

    “不知道……是卖手链的人告诉我的。”

    他说着，将手链从她的左手上褪了下来，重新戴在右手。曹湄沉默几秒。

    “戴右手做事不方便。”她将手链除下，放进牛仔裤口袋里。

    他的眼神一黯。

    “草莓……你生我的气吗？”

    曹湄移开眼神，不说话。

    “别这样……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你要骂我也行。可是……别这样，不理我。”

    “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你什么都不对我说，你让我说什么？”

    他愣住。

    她咬着嘴唇，喃喃道：“我不明白……你的事，我不能知道吗？”

    片刻的沉默。

    “……是我不想说。我不想让你知道。

    “为什么？”

    “那些事……会让你不齿。”

    “像是江柳那类事？我不会……”

    “你会的。”他说着，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你会离开的。”

    曹湄愣了。

    可是他不再说下去，只是眼中痛苦更浓。尽管他在极力克制，但她仍能看出有许多复杂而激烈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可是他眼中的苦痛却让她无法再追问下去。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到了某种临界点，再深入下去，就会触痛他的伤。

    她本不是喜欢揭人伤疤的人。

    “算了……我不该问。对不起。”

    虽然这样说了，可连她自己也能感觉到话语中的委屈和不快。

    他又沉默了很久。

    “……我也从不问你的过去。”

    “对……很公平。可是我的过去很平淡，肯定没你那么丰富多彩。”

    她话中显而易见的讥刺，刺得他抬起头来，盯着她看。曹湄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同时又为这种后悔感到不甘。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小咖啡欢快地跑来扑到她身上。曹湄摸了摸它的脑袋，跟它道别。

    “……再见。”

    可是他没有说再见，也没有叫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