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臭豆腐与炸年糕

第二天一早，草莓还没来得及出门上班，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你还在家么？”

    “是啊，你已经到店里了吗？稍等一会儿，我很快就过去……”

    “我在你家小区门里。”

    曹湄愣了，有些不相信地打开自己房间的小窗户，从这儿望下去，能看见从大门进入小区的那条通道。墨如深果然在那儿，正好就站在她家那幢楼底下。

    “你住哪栋？”他在电话里问。

    曹湄便冲着楼底下喊了一声：“墨如深！”

    她还没挂电话，楼下的人明显被耳边的大音量吓了一跳。他昂起头朝楼上望来，曹湄冲他挥了挥手。墨如深也冲她挥手，招呼她下去。曹湄想了想，又冲底下喊了一声：

    “上来吧！503！”

    喊完了，她缩回头去。

    这下轮到墨如深愣了。

    曹湄的家是一幢五层楼的老式建筑，楼门是敞开式的，没有时下居民楼普遍安装的那种门铃。墨如深绕过楼门前的花坛，走进楼里，一股阴凉之意迎面而来，空气中带了点湿湿的潮气，吸进肺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楼梯的木扶手上伤痕累累，白色的墙壁已经脏得变了色，到处沾染了黑色的污迹和黄色的水渍，还有灰色的霉点。

    当然，像这样的低层老式建筑，是不会有电梯的。

    墨如深慢吞吞爬到三楼的时候，曹湄从楼上跑了下来。她有点不安地望着他。

    “对不起，我忘了……应该我下楼来的。”

    墨如深笑一笑，“没什么……还算好，要再多两层我就不上来了。”

    “嗯……其实你在店里等我就行，干嘛特意来一趟……”

    “你把东西搬来搬去的不方便，还是我来取比较好。”

    两人说着话，不觉间就到了曹湄家门口。

    “进来坐会儿吧。”

    原本也是临时起意才会不请自来，没想到此时却成了正式登门拜访。见曹湄并没有流露出介意的神色，墨如深便随她进了屋。

    有一个词儿叫蜗居，用来形容曹湄的家最合适不过。一进门便是客厅，只是地方小得实在称不上客厅，连张沙发都没有，仅一张饭桌就占去了一半的空间。采光也不怎么好，屋里光线太过昏暗，大白天若是不开灯，会给人昏昏欲睡的感觉。一厨一卫，两间卧房。房子是很古老了，装潢布置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样式。房间收拾得算不上井井有条，看着有些乱糟糟的，倒是挺有生活气息。

    “咖啡的窝在我屋里呢，我去拿来。”曹湄说着转身进了小屋。

    墨如深略一犹豫，跟着踱进她的小屋。

    曹湄的房间就更是螺蛳壳了。床头靠着窗边，床前一张写字台，上面放着台式电脑，床尾一只衣柜、一只简易木制书架。就这么几件家具还是勉强挤在一处。墙上贴着几张风景图片，看样子像是从挂历和杂志上裁下来的。床脚被几只毛绒玩具占据了。被子叠放得很整齐。写字台和书架上乱糟糟满是书和杂志。墙角更是堆满了杂物。

    “坐吧。”曹湄说。

    可她的小屋连张椅子都放不下。床沿铺了块毛巾毯，看来她平时就坐在床边看书写字用电脑。

    “随便坐，没关系。”曹湄又说。

    墨如深点了点头，仍是站着。

    曹湄也不怎么介意，弯腰从写字台下面拖出小狗的窝来。

    “这窝太占地方，只好放这里了。之前放阳台上，咖啡就睡那儿。”

    “麻烦你们家了，照顾咖啡这么久，谢谢。”

    “没事……我帮你拿下楼吧。”

    “我自己来。”

    “哦……”

    一阵静默。

    “你刚才，是从这儿喊我？”墨如深指指那扇小窗户。

    曹湄点点头。“……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我送过你一次，只到小区门口……忘了？”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曹湄愣了好几秒。

    “……喝茶吗？我给你拿进来。”

    “谢谢，白水就行。”

    曹湄走出房间。墨如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近窗边。窗台上摆了一排袖珍型小花盆，盆里长了芦荟、蟹爪兰、宝石花、滴水观音……每盆植物都只有一丁点儿大，柔嫩的绿色透着点儿可爱。

    曹湄又进屋，把水杯递给他。

    “养得不错。”墨如深望向窗台的小花盆。

    “一般了。家里放不下大株的，只好养点小的。”

    “光合作用是一样的。而且迷你型，别有情趣。”

    曹湄笑笑。

    很奇怪，他们竟然在她的房间谈论绿色植物。

    墨如深低头喝口水，一眼瞥见了写字台上一只塑料书架里插着的几本《风尚》。他从中抽出一本来，打扮另类的“野草莓”正在封面上望着他。

    “这期杂志，你没送出去？”

    “嗯，想送来着……还是算了。”

    “怎么？”

    “我妈瞄了一眼，没认出是我。都不像我了，还是留着自己看吧。”

    墨如深不由笑了。

    “怎么会？我觉得很像你啊。”

    “那是因为你知道这是我。”

    “也不是吧……”

    曹湄等着他往下说，他却不说了，只一气喝完了杯中的水。

    “我走了……你去店里吗？我送你。”

    “不了，今天不去了。”

    墨如深一愣，“怎么？”

    “本来把窝送到店里就要走的……”

    “你有事？”

    “嗯，要去我爸妈那儿，送点儿东西过去。”

    “是吗……那一起走吧，我送你。”

    “不用了，不顺路。”

    “绕一下就顺路了。”墨如深一笑。

    曹湄又是愣了好几秒。对于他的提议，她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就在墨如深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她点了点头。

    “好吧。”

    于是两人一起来到楼下。曹湄提了两兜沉甸甸的东西，墨如深接过，放入汽车后座。

    “什么东西，这么沉？”

    “年糕……”

    “年糕？……”墨如深惊讶地看着她，她却只是笑笑。

    一路上，气氛有些沉闷，两人只聊了几句和小狗有关的话题。剩下的时间里，曹湄一直看着车窗外，顾自想着心事。墨如深也并不多话，只专心驾驶。

    车子开至一处人流熙攘的商贸区。这里应该算市里的黄金地段之一，沿街商铺密集，附近有一家大型的服装市场，不远处还有一个公交车总站，平时不管是不是节假日，这里都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墨如深驾驶着车子，小心地避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

    “你爸妈，在这儿工作？”他忍不住发问。

    “嗯，他们的摊位在这儿。”曹湄回答。

    这倒是没想到的事。这一带是商贸区，这么说曹湄的父母应该是生意人了……可那些年糕又是怎么回事？……

    还不及再问，曹湄开始指路了。车子驶过各式各样的小商铺，最后停在一条临街的巷子前。墨如深惊讶地看到有不少人围堵在巷口。

    “到了。谢谢你。”曹湄说着拿上东西下了车。

    随风飘来一阵难以形容的气味，混杂着霉臭、肉香和油腥，一时香臭难辨，一阵阵刺激着嗅觉神经——墨如深顿时明白了什么。他也下了车，随曹湄走到巷口。尽管已经猜到了，但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感到了意外。

    巷口张着一把大大的遮阳伞，伞下停放着一辆推车，推车上摆着酱料、纸盒、餐巾纸；地下支着两口锅，锅里油正旺，金黄色的臭豆腐和炸年糕在油锅里“嗞嗞”作响；锅前的破板凳上坐着一对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妇，一个忙着将锅里的东西翻来翻去地喂油，一个忙着收钱找零，又将臭豆腐、炸年糕，还有香肠、肉串之类的吃食用竹签串起来，装到纸盒里……堵在巷口的吃客无所事事地闲聊着，等到自己那份吃食炸好了，便捧着纸盒，抹上酱料，大口开吃；这边还没炸完，又有吃客接踵而来……夫妇俩一时应接不暇，忙得不可开交。

    曹湄钻入人群，“爸妈，一早就这么多人啊……”

    曹湄的父母见女儿来了，忙招呼她过去帮忙。

    “草莓，快来替我一会儿！”

    草莓妈说着从女儿手里接过两个兜子，起身到推车旁，找出块案板开始切年糕。曹湄便接替母亲坐到了父亲身边的小板凳上，像模像样地收起钱来。

    看着曹湄和她的家人在那里忙个不停，墨如深只能在一旁傻站着。过了好一会儿，巷口的人才稍微少了下去。

    “你来得挺快啊。”草莓爸抽空发问。

    “嗯，有专车送我来的。”曹湄一笑，抬头看向墨如深。曹湄的爸妈也齐刷刷抬头向他看来。“这是我们咖啡店的老顾客了，我搭他的车过来的。”曹湄如是介绍。

    墨如深忙恭恭敬敬地问候了两位长辈，草莓爸妈也是十分客气地寒暄了。

    “他刚去家里取小狗的窝来着……”曹湄补充。

    “哦，你就是小家伙的主人呀？”草莓爸一听此言，立刻笑着问。

    “不好意思，它很调皮，麻烦你们了……”

    “不会不会，你那小狗很聪明，招人喜欢……小家伙最近好吗？”一向喜欢小咖啡的草莓爸一聊到小狗便十分热情。

    草莓妈就更热情了，非要请墨如深吃东西。“别客气，随便吃……以后常来玩！”说着就把两串臭豆腐和炸年糕往他手里塞。

    墨如深一时不知怎么应付，只好推说不饿，客气了半天，却挡不住对方的热情，只得接过了。接着想要掏钱，却被草莓妈推了回来。

    “几块钱的东西，别客气了，我们难为情的……”

    于是墨如深手里拿着两串臭豆腐和炸年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不免有些尴尬。这时曹湄总算忙完了，这才起身替他解了围。

    “油炸的，你还是少吃点。给我吧。”

    墨如深一愣。她从他手里接过炸串，往上反复涂抹了好几层鲜红的酱料。

    “爸妈，我先走了，还要回店里。”

    “好，你去忙吧……让你朋友常来玩！”

    道别后，两人拐出巷口，来到车前。墨如深不由偷偷松了口气。

    “……我送你去店里？”

    “嗯……吃完再走吧，别把酱滴到车里……”

    曹湄说完便开始吃。墨如深在一旁看着她的吃相。

    “……你吃吗？”

    墨如深一愣，笑着摇摇头。他扭头望去，又有不少吃客往巷口聚拢。

    “你爸妈……每天都这么忙吗？”

    “嗯，这里地段好，生意还可以。”

    “哦……那挺好。”

    曹湄看他一眼，“是不是挺意外？”

    “嗯……是没想到，原来你爸妈跟你一样，都是餐饮业的。”

    对于他的玩笑，曹湄只勾了勾嘴角。她咬一口年糕，然后垂下眼，不说话了。墨如深望着她，也不作声，直到曹湄把整条炸年糕吃完。

    “……草莓。”墨如深忽然唤她。

    “嗯？”她抬眼。

    他望着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啊？”

    他望着她的表情，似笑非笑。“你想让我，跟前一次一样，知难而退。”

    虽不中，亦不远。曹湄并不否认。

    “你觉得，看到你爸妈是摆臭豆腐摊的，就会把我吓跑吗？”

    曹湄看着手中的臭豆腐。金黄色的油顺着竹签流下来，沾得手心里油腻腻的。

    “也不是……就是觉得，我们的生活真的相差太远……你不觉得吗？朋友、家庭、成长环境、社会圈子、生活习惯……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她掏出餐巾纸，擦去手里的油，“这不是我自惭形秽……就好比，你不会开车去路边摊吃臭豆腐，我也不会穿上高跟鞋去参加时尚聚会……凑不到一块儿去的。”

    她停下来。墨如深并不答话，只默默地看着她。

    两人沉默了几秒。

    “真的……我们的生活方式差太多了，我没法想象，要怎样跟你相处……所以……”

    她再次停下来。

    “所以……你还是要拒绝，是吗？”

    曹湄不说话，不说话等于默认。墨如深轻轻地叹了一声。

    “草莓……你是不是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要不然你想问题怎么能这么清醒、这么理性？”

    曹湄愣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说真的，你让我感觉很受挫……好像不止一两次了吧……”

    “对不起……”

    “先别道歉，我可没打算接受你的拒绝。”

    曹湄一愣，抬眼看他，墨如深微微一笑。

    “草莓，你的顾虑，其实我也想过……我不能强求你来适应我，要我去适应你，可能也不太现实。但是……换个角度想想，为什么非要勉强彼此呢？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让我们互相适应……我很想试试看。但你得给我这个机会……至少，先别急着把我推开，行吗……”

    曹湄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脑子里有点昏乱。

    他又是微微一笑。

    “而且，刚刚有件事，你说错了……我其实经常到路边摊吃东西……油炸臭豆腐，我也很喜欢。”

    他微笑地着看她，忽然从她手里接过竹签，将剩下的最后一块臭豆腐吃掉了。意料之外，曹湄愕然地瞪大了眼。谁知他却忽然咳嗽起来。

    “这么辣……咳咳……你抹了多少辣酱？”

    “呃……全部……都是辣酱……”

    “啊……我以为……是甜酱……咳咳咳……”可能是不小心呛到了气管里，他连声咳嗽，憋得脸都红了。

    曹湄愕然半晌，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没心没肺。

    “我不知道你不吃辣，对不起啊……你要喝水吗？”

    他靠在车边，苦笑着冲她摆摆手。

    “我去给你倒点水吧……”

    但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草莓……上一次，是我太鲁莽、太草率……但这次不会了……我是说真的。”他深吸一口气，止住了咳嗽。

    “这一次，我会迎难而上。”

    说完，他微笑起来。

    曹湄愣住。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笑，心头仿似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