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朋友与知己

后来在回忆整个过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几乎记不清太多事。似乎带着点浑浑噩噩的感觉，她就被带到了灯光之下、镜头之前，能记住的也就是一些细节，比如背景里那些剥落的砖墙，几株看上去很像“风尚发艺”里那种藤蔓类植物的盆栽，灯光晃得她眼花，鼓风机吹起了她刚做好的头发，快门“咔嚓咔嚓”连续不断地响着，摄影师尚辞一遍又一遍地要求她重复摆出同一个姿势同一种表情，江柳在她身旁亲身示范指导，还有另一些看上去和她一样不够专业但是显然比她兴奋得多的少男少女……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脚踏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童话世界；而后她又觉得这个想法极其可笑，这不是童话，她更不是爱丽丝。

    江柳说的那些话，她一句都没听懂，但却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点其中的含意。但她并不打算深究，因为只有她最了解她自己，她只是个普通人，平凡，不起眼，或许可以说是纯粹，或许也可以说是平淡无奇。

    爱丽丝的奇梦，一生只做一次。

    直到一切结束，回到化妆间卸了妆洗干净脸，换上自己那身休闲装，曹湄才算松了一口气，终于有种找回自己的感觉。

    走出闹哄哄的化妆室，摄影棚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收工，尚辞和江柳在一旁谈着话。曹湄走上前去。

    “草莓，今天表现不错！圆满完成任务。”尚辞笑着对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草莓X’，”江柳也笑着说，“欢迎你加入我的公司！”

    曹湄知道他们只是在开玩笑，虽然只是短短一天的时间，她和他们已经混熟了。尤其是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们一大帮人围坐在一起吃盒饭，三人边吃边聊，说了不少闲话。她发现这两个人丝毫没有名人或者有钱人的架子，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坐在装运布景的木头箱子上，吃着几元钱的盒饭。虽然都是时尚界人士，虽然外表看上去是那种上流社会的人，但他们并不会穷讲究，该随便的时候也相当不拘小节。曹湄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幸运，认识的人都那么友好随和、平易近人；又或者这是墨如深的幸运，因为他们都是他的朋友。

    于是她当下笑着说：“不了，青春饭不保险，我还是回去煮咖啡好了。”

    江柳说：“现在回去么？我送你吧，顺便去你的店里看看！”

    曹湄笑说：“用不着送，随时欢迎你来喝咖啡，我请客。”

    尚辞却说：“我送你，一会儿我也要走……”

    江柳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尚辞又说：“……不过如深不是让你收工以后去找他么？”

    曹湄一愣，差点忘了这件事。但她认为那只是墨如深的客套话，她又没什么事非得去找他。“不去了吧……我自己走就行，不用送。”

    尚辞却坚持要送，“反正顺路，你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好……要不你还是去他那儿看看吧，跟他说一声我们完工了……顺便劝他早点回医院，我们这里没完事儿他总是不放心走……”

    曹湄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却听江柳忽然问尚辞：“你不一起上去吗？”

    “不了……我收拾完就该走了。”尚辞微微一笑，一旁的江柳却忽然没了表情。

    曹湄搭乘电梯，来到十二层。电梯门一开，墙上的logo异常醒目，看来这里是“风尚”真正的中枢。在前台小姐的指点下，她顺着宽敞的走廊来到尽头的办公室。在外间办公的秘书告诉她，墨总正在忙，不让任何人打扰，但一听到曹湄迟疑地报上自己的姓名，她立刻放行。

    办公室的门半敞着，曹湄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房间里宽敞明亮，咖啡色的主调，这让她想起他喜欢喝咖啡的习惯；阳光从朝西的落地窗照射进来，落在深色的地毯上；墨如深坐在办公桌前，看样子正在办公。他的模样和上一次在医院里见到他时一样，垂着眼，微微皱着眉，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面前的文件上。桌旁的输液瓶架上挂着一袋点滴，里头的液体一点一滴地流入他拿着笔的右手；他的身体微微向□□着，左手抵在胃部。

    他过于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门外的曹湄。而曹湄看着他，心里却再一次想起方烨对他的评价——真敬业……不，是真拼命。

    她不知为何想起了一些自己的事，她想起自己最最拼命的时候，大概就是高考那一年，那时候她没日没夜地坐在书桌前做着一套又一套的试题考卷，直到被那些高难度的模拟题折磨得头昏眼花、趴在书桌上沉沉睡去。几乎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只可惜即便是那样努力，她最后还是只考上了一所没什么名气的大学。从那以后，她好像再也没有为了什么事这样拼命过。

    可就算是那么拼命的时期，她也从未带病坚持学习。有一次她着凉了，感冒发烧，她的父母立刻心疼得不行，再也不逼着她学习，而是要她好好休息好好睡觉。他们说，就算考不上也不要紧，至少努力过了，就算考不上也一样饿不着，也一样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当时她真的很感动，因为真的有人在心疼她。

    可是他呢。看他现在这副样子，似乎没有人会为他心疼；也可能是为他心疼的人还不足以让他放下工作，不那么拼命。

    曹湄轻轻地敲了敲门。听得一声请进，她走了进去。

    墨如深抬头看见了她，便又向她露出那种微笑。“草莓……完工了吗？”

    曹湄点点头，尽量克制着不去看他手上的点滴，但还是没忍住。“你……在这里输液啊？”

    “嗯……老在医院闲着，手头的事做不完……”墨如深笑了一下，右手很自然地移到了桌下曹湄看不到的地方，抵着胃的左手也放下了。

    “……林医生走了？”

    “她在会议室休息……睡眠不足，在补觉。”

    曹湄点点头，其实需要补觉的应该不止林医生吧。

    “怎么样？还好玩么？”他问。

    “嗯……挺新鲜的……就是不太习惯，看见镜头就手脚僵硬……”

    “是吗？我本来还想在旁边参观……”

    “……那我会石化的。”

    墨如深笑起来，“见到江柳了吗？”

    “见了。”

    墨如深点点头，“我向她推荐你了，说你有意投身时尚界，她答应我，会把你培养成最好的模特儿。”

    曹湄大惊，“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

    “开个玩笑。”

    曹湄一愕，看着他的笑容，只好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跟她说了，我还是比较适合煮咖啡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

    “别太小看自己，也许你能一鸣惊人呢。”

    “别笑话我了……”

    墨如深微微一笑，“等这期《风尚》出版了，自然会见分晓。”

    曹湄点点头，纯把他的话当说笑。“对了……尚辞让我跟你说，这边已经完事儿了，让你早点回医院去……”

    墨如深愣了一下，“……他人呢？”

    “他在收拾……他说不上来了，一会儿就要走。”

    听了她的话，墨如深沉默了几秒，看上去有些走神。曹湄看着他，不知他在想什么。她一抬眼，看到挂在架子上的药水快要滴完了。“那个……”她伸手指了指那袋药水，“快没了。”

    墨如深一怔，这才回过神来，他立刻将针头拔了，又不知从哪个抽屉拿出棉花按在手背上，其动作之麻利，让曹湄确信他一定经常这么干。

    见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对她笑笑，“谢谢提醒。”

    曹湄摇摇头，这时林映雪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看上去有些睡眼惺忪。“如深，这袋该挂完了吧？”看到曹湄也在，她笑着跟她打招呼，曹湄点头应了，心想林医生的第六感真灵，即使睡着也不忘职责。

    林映雪走到墨如深身边，看上去又变回了那个温柔的林医生。“还接着挂么？”

    “不了……”他轻声回答，“连着挂有点受不了。”

    林映雪将空了的输液袋收好，“晚上一定回医院。”

    墨如深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医院还有点事。”林映雪和两人道别，临出门前又一次回过头来叮嘱，“早点回去，别让我来请你。”

    墨如深呵呵一笑。

    林映雪离开了，而曹湄仍只是怔怔地看着墨如深。看到她的表情，他淡淡一笑，“被那些药水拴住了，一袋一袋的总也挂不完……真想一口气全喝掉。”

    曹湄配合似的笑笑，心里却为他习以为常的语气而难过。“你……胃不好？”

    对她突如其来的的问题，墨如深愣了一愣，“嗯……还好。”

    他仍是按着手背上的棉花，一直挂在嘴角的淡淡笑意，此刻却让曹湄觉得苍白无力。

    “……我该走了。”

    “好，我找人送你……”

    “不用，尚辞说他送我。”

    不知是不是错觉，曹湄似乎看到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然后又是几秒钟的沉默，他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好像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忽然之间处于真空状态。曹湄不自然地挪动脚跟，在继续开口说话和道别转身离开之间犹豫了一秒。好在有人及时打破了这种真空状态。

    “草莓，尚辞在等你呢。”江柳大步走了进来，高跟鞋的响声被地毯吞没。

    “哦，好……再见。”

    墨如深点点头，“谢谢你……再见。”

    曹湄来到大楼外，看到尚辞正在“风尚发艺”的门口，他挎着他的那只大黑包，把几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丢进车里。“风尚发艺”的那些员工都凑上来，把他围在中间。他与他们说着话，哈哈大笑着，又与他们一一击掌。

    “Shane，别到处野啊！有空了回来转转……”

    “想着我们啊……”

    “Shane，好走！”

    尚辞笑得开心，“干吗干吗，又不是不回来了！今天的照片还在我相机里呢……”

    曹湄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了什么，却又为此疑惑和不安。她看到方烨不知几时回来了，此刻正站在店门前的台阶上，与她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

    尚辞冲曹湄招招手，要她上车。然后，他朝方烨走去。他蹦上几级台阶，向方烨伸出了手。方烨面无表情地看着尚辞。那一瞬间，曹湄以为会看到一幅执手相握而后大力拥抱的动情画面。可方烨却伸出拳头，对着尚辞当胸一击。尚辞在台阶上倒退了一步，大约愣了一秒以后，他哈哈大笑。然后，潇洒转身，头也不回，只冲身后挥挥手。

    “我走了！拜拜！” 他钻进车里，发动车子，踩下油门。汽车就这样带着他和曹湄一溜烟开走了，只留下一干人等远远地在身后目送他们。

    “你……要走吗？”

    没有回答，他只点了点头。脸上爽朗的笑容在车子开远的那一刹就已消失不见。

    “去哪儿？”

    他叹了一声：“人往高处走……”

    “可‘风尚’现在……不是你说的，墨如深遇到了麻烦吗？”

    “……是我说的。”

    曹湄忽然感到些许莫名的不快，“你和墨如深……不是朋友么？”

    尚辞没有说话，但他也并没有流露出类似内疚或者羞愧的情绪。不知道是他掩饰得好，还是压根儿没有这种感觉。

    “……你呢？”他忽然反问她，“你算是他的朋友吗？”

    曹湄一愣，没想到他有此一问。她和他算是朋友吗？他只是咖啡店的老主顾而已，而她，也只是很意外地为他的杂志拍一期照片而已，他们应该不算朋友吧……那么，她应当没有资格对他们之间的事发表评论。

    一时间的冷场，曹湄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继续保持那个略带不快的僵硬表情。

    尚辞看了她一眼，脸上忽然又有了笑意，“……他的朋友，都叫他如深。”

    曹湄一怔，对他的话不明所以。尚辞却忽然把车靠路边停了下来。

    “草莓……有可能的话，帮我看着他点儿，我怕方烨一个人劝不住他……”

    曹湄莫名其妙地听着他忽然冒出来的鬼话，可他的表情却异常认真。

    “他其实不是那种工作狂，他只是……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身不由己吧……每次都是，一忙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曹湄看着他，从他的话里听出他是真的担心。“……你为什么不自己看着他？”

    尚辞一翻眼睛，做了个鬼脸，“懒得管他了，我又不是他老婆……”

    “……我也不是！”

    尚辞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我也没说你是啊！”

    被他捉住话柄取笑，曹湄只好不接口，以沉默表示抗议。

    尚辞看看她，脸上变得笑嘻嘻的，刚才的严肃表情一去不返。“草莓……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可爱？”

    对他的奉承，曹湄不为所动，仍坚持自己的认真，“就算是朋友，我也没有义务替你看着他。”

    “是、是……我说错了……”尚辞笑着点头，“好了，送可爱的小草莓回家！”他再次发动车子。

    当车子开远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在目送他们。

    江柳看着站在落地窗前的身影，“你不去送送他？”

    他轻轻摇头，“不了，我去，会让他尴尬。”车子早已不见踪影，他却仍是俯瞰着窗外的街景。

    “为什么不留住他？”

    “因为……留不住。”

    “……不觉得遗憾么？”

    他微微一笑，“为什么遗憾？又不是见不着了……等下班了，还可以一起喝一杯。”

    江柳看着他，“说到底，尚辞是你的朋友，可惜，却不是你的知己……”她轻叹一声，“幸好你身边还有个方烨，不然我这次可能会后悔没有把宝押在‘边氏’……”

    墨如深点点头，“是啊，幸好还有方烨。”

    江柳又叹了一声，“你还真想得开。”

    墨如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江柳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也是微微一笑，“……那我呢？”

    墨如深一怔，转过身看着她。

    “我是你的朋友，还是知己？或者……两个都不是？”她笑问。

    他没有回答，只移开眼神，将背脊靠在了落地窗上。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包裹进去、吞噬掉。江柳望着他，眼神渐渐变得柔和。

    “如深……我把‘安吉拉X’，给你吧。”

    墨如深愕然抬头。江柳微微笑着走到他身前。

    “不光把‘安吉拉X’给你，我还可以帮你引见Monsieur Lavoie……他的夫人很喜欢我，好几次邀我去法国旅游……他的服饰新品牌Belle Jane正准备进军亚洲市场，要在国内寻找合作伙伴……还有，小幕那边应该也能帮上忙，他们家人面很广……别的不说，单是以他父亲的名头，别人也会卖个面子给他……”

    她兀自说着，墨如深默默地看着她，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柳……”

    “如深，”江柳却不让他说，只是用温柔的眼神望着他，“让我帮你吧。”

    墨如深默然半晌，摇头，“我不能要你的‘安吉拉X’……那是你的心血。”

    “没错，是我的心血，所以交给你我才放心……”她微微一笑，“女强人我已经做烦了，以后我要做个居家型女人。”

    墨如深看着她，神色间有了些微的变化，却仍是默然不语。

    “如深！别硬撑了，”江柳的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胳膊上，“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你累了……方烨也会累的……如果你们两个都垮了，谁还能撑起‘风尚’？”

    良久的沉默，墨如深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江柳微笑起来，仿佛松了一口气。“那就说定了！”

    墨如深也微微笑了一下，笑意中满是疲倦。“谢谢你……”

    江柳笑，“跟我还客套什么，明知道我是你的死忠……”

    他的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愧疚。“对不起……”

    她微笑，“别说傻话……”她个子高，伸出手能摸到他的头，她玩闹似的将他的黑发揉乱。“没关系的……”

    像是松懈了浑身的力气，他微微弯下腰，顺势将额头贴在她的肩上。

    “对不起……”他轻声重复。

    她默默地摇了摇头，又把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胃上。那里一片冰凉。

    “去吃点东西吧。”她在他耳边轻声说，感觉到他在她的肩上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忽然一阵心酸，却不能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