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礼物与蛋糕

女人是善变的。女人的头发也一样。

    在尚辞的要求下，曹湄以“风尚”爬有藤蔓的墙壁为背景，僵木木地拍了几张照片。临走前摄影师笑着说她的镜头感很好，又说要帮她把照片洗出来放大做成海报，让她过两天来取。曹湄一一点头应了，却并没有当真。

    结果一回到店里，立刻引来安桉一阵惊呼。

    “啊呀草莓！你……好可爱啊！”她几乎是扑上来的，然后搂着她看个没完，还用手不停扒拉她的卷发，“啊呀呀，我们草莓真是……太可爱了！”看她那样子好像恨不得抱着曹湄的脸啃两口。

    凌芳菲也赞赏地打量着她，“新造型啊，大变样了！”

    安桉又说：“看你打扮起来多好看哪，你平时还总不愿意打扮……”

    曹湄有点窘，“哪有，就是换了个发型么……”

    “头发是女人的第二生命！”安桉郑重其事地说。

    “换个发型真像变了个人一样，耳目一新。”凌芳菲也说。

    曹湄不好意思地抓抓披在肩头的大发卷，“确实挺新鲜的，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对于养了二十多年直发的人来说，头一次烫卷的感觉总是很怪。

    “咖啡先生技术不错啊……对了，他的理发店怎么样，大吗？”安桉又问。

    一说到这个话题，曹湄立刻郁了，于是她将所见所闻大致给她们讲了一下。果然，两个女人听了之后都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被我说中了……他还真是大老板！”安桉瞪起了眼。

    “……真人不露相。”凌芳菲皱起了眉。

    曹湄苦笑。

    安桉又小心地问：“那你这个头……得多少钱哪？”

    “没要我的钱。”

    “真的？”

    “嗯……他说之前欠我咖啡钱，这次就当回请我……”

    “哦……那还好……”

    这时凌芳菲却在一旁说道：“就知道他不会收你钱。”

    曹湄一愣。

    “你相不相信，如果你以后再去他那里剪头，他还是不会收你的钱……多贵也不会收。”

    “为什么？”安桉问。

    “一看就是那种人，绅士得很……再说他是大老板，也不在乎这点钱。”

    “也是哦。”安桉点点头。

    听了凌芳菲的话，曹湄愣了一会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似乎白占了人家一个大便宜，不花钱就做了个本应该很贵的发型……这对她来说真是史无前例。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回家之前，她把头发盘了起来，这样就看不出那些大发卷，也就避开了父母的询问。回到家，她打了盆水，洗了个头。

    于是那头还来不及在阳光和空气中充分展示的卷发，就这样被她洗掉了。

    接下来的两天，墨如深没有来咖啡店。然后在第三天的下午，尚辞突然出现了，手里还提着一袋东西。他一进店里就老熟人似的跟曹湄招呼道：“草莓！你怎么没来取照片呢！”

    曹湄愣了半天，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尚先生……”

    尚辞却是直瞪眼，“N年没人对我用尊称了！叫我尚辞，或者Shane……咦，你的卷卷怎么没了？”不等曹湄回答，他又自顾自说下去，“叫你来取照片的嘛，你也不来，我可一直等着呢……后来等不及了，问了如深这儿的地址，亲自给你送来了。怎么样，够意思吧！”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卷东西。

    曹湄还没从他快速的说话方式中反应过来，眼睛已经被他拿出来的东西吸引了。洗出来的照片就不说了，他居然还把她的照片制成了海报！

    安桉和凌芳菲也围了上来。

    “这是什么呀……Miss Strawberry？”安桉惊讶地读着印在海报上的英文。

    “草莓，你上广告啦？”凌芳菲也惊讶地说。

    曹湄则惊讶地望着尚辞。

    尚辞哈哈笑道：“我看你那几张照片挺不错的，就顺手制成海报了……怎么样，不错吧？”

    “啊……挺好……谢谢……”

    “你们可以把海报挂在店里，就当宣传了！”

    曹湄瞪着他，心想死也不会把自己的样子挂在店里招摇。“嗯……这个，要多少钱？”

    “不要钱，送你的……还有，你这几张照片我很喜欢，自己也留了几张底，你不介意吧？”

    “呃……没关系……”曹湄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对了，你有没有考虑过试试做平面模特？”

    “我？”曹湄刚才是惊讶，此刻是吃惊。平面模特？就她这样的？

    “是啊，我上次就说了你的镜头感很强，你看你这几张照片，只是便装甚至没有化妆，可是拍出来很有感觉……”

    曹湄看着那几张照片，虽然她是比较上照，可总觉得照片上的自己姿势僵硬，嘴角不自然的笑容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至于那张海报，基本上就是面无表情，只是笔笔直地站在那里，实在没看出哪里好来。

    尚辞又说：“我说真的，你很上镜，可塑性很强，可惜就是个头不太够……”

    三个女人互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将此人界定为满口大话的不可靠男。于是凌芳菲适时地打断了他，她把一份饮品单递给他，“喝点什么？”

    尚辞一愣，随即露齿一笑，“果汁儿，橙子的。哦，对了……”被凌芳菲一打岔，他又想起什么来，把刚才提着的一袋东西交给了曹湄，“这个，如深要我拿来的。”

    曹湄一愣，“是什么？”

    “他说送给你们的……送给咖啡店的三位女士。”

    安桉和凌芳菲一听自己也有份，不免也是惊讶地呆愣了片刻，然后一同探头去看曹湄手中的袋子。袋子里是三份包装精美的礼物——某名牌洗发护发产品套装外加某名牌护肤系列产品礼盒。

    三个女人各自拿起自己的那袋礼物，都有点傻眼。

    安桉第一个反应过来，“哇靠，法国货……”

    凌芳菲问：“这什么意思？”

    “谢礼啊。”尚辞嘿嘿一笑。

    曹湄一愣，赶忙说：“这怎么行……”

    尚辞却冲她一摆手，“哎，我只负责把东西送到，不管退货。”

    “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曹湄有点急了。

    “你们救了他一命，再贵也不为过吧……”

    凌芳菲立刻皱起了眉头，“过了，绝对过了，我们受不起。”

    安桉也说：“再说根本就没我什么事，无功不受禄。”

    尚辞哈哈一笑，掏出手机拨了个号，接通后交给曹湄，“有意见跟他说。”

    听见手机那头传来墨如深的声音，曹湄立刻拿过电话，“墨先生……你这些东西……”

    “哦，草莓小姐……”那头的墨如深笑了几声，“东西收到了吗？抱歉，本来想自己送过去的，可这几天比较忙……”

    “墨先生，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不能要……”

    那头又传来他的笑声，“一点小礼物而已，别客气……一直想着要怎么谢你们，还征询了别人的意见……不会不喜欢吧？”

    “不是……只是……”

    曹湄还在想着措辞，一旁的安桉按捺不住，一把抢过手机，“墨先生，我是灌你酒的那个……”曹湄听见墨如深在电话那头笑了几声。安桉继续说：“你谢她们俩也就算了，怎么连我也有份呢，我可什么都没做啊，我那晚没在……啊？是吗……是啊……那怎么好意思……哦，那……谢谢了……”她的口气忽然之间就软了下来，然后她把手机还给曹湄，瞪眼瞧着她，“他说……是补送我的生日礼物……”

    这下连凌芳菲也开始瞪眼了。

    墨如深在手机那头“喂喂”着，“草莓？”

    “……是我。”

    “是不是……不喜欢？”

    “……不是。”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谢谢你们……不可以吗？”他听上去有点不安。

    “不是……就是，你没必要送东西……”

    “是吗？抱歉，我……”

    他没来得及说下去，曹湄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在喊他。

    “草莓，对不起我得挂了……再联系好吗？”

    曹湄刚要张口，他就挂了电话。

    “话说一半就挂？”尚辞拿回手机，见她点点头，笑着说，“那家伙，这两天忽然忙起来了。”

    “这个，怎么办？”安桉掂掂手中的礼包。

    “我说……你们就收下吧。”尚辞说，“那家伙难得给女人送礼物——还是三位！就这么点东西差点没把他脑袋想破了……而且那家伙脸皮薄，你们要是不肯要，他会很郁闷，一下子被三位美女拒绝……”尚辞摇摇头，“对男人来说，太失败了！几位美女，就别打击他脆弱的心灵了。”

    对于尚辞半真半假的话，三个女人都不太当回事，可是她们的表情明显有点松劲。尚辞立刻起身拍屁股走人，把他那杯尚未端上来的果汁忘得一干二净。

    三个女人面面相觑。

    “怎么办？”安桉问。

    “不知道……”曹湄说。

    “要不你留着呗，反正是生日礼物。”凌芳菲说。

    “这三大包……加起来得好几千吧？”安桉又问。

    “不止吧……”曹湄说。

    凌芳菲发出一声冷哼，“到底是有钱人……我老公都没送过我这么贵的东西……”

    安桉和曹湄立刻齐齐转头，愕然盯着凌芳菲，惊讶于听到她提起几百年都没提到过的人。

    凌芳菲扫了她俩一眼，“哦，说顺嘴了……前夫！”

    安桉和曹湄这才收回目光，并且识趣地把话题转了回来。

    “说真的，还从来没用过这么高级的牌子……”安桉忽然叹了一声。

    “要分开买还行，这一下子一整套……咱们哪儿买得起。”凌芳菲说。

    “……要还回去么？”曹湄最后问。

    讨论的结果是没有结果，三人最终都把各自的那份拿上了——暂时的。

    这天晚上曹湄提早下了班，她不知为什么仿佛心里有事。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吹得人清醒起来，手里提着墨如深送的礼物，心里却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她停了下来，原地站定好一会儿，忽然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来到“风尚”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不过那家大理发店依然灯火通明，把店门前的马路也照得透亮。

    曹湄站在这片亮光里，不知该不该进到店里去。刚才只是一时冲动，没有多想就直接跑来了，不知道墨如深此时是否在里面。不过就算不在也不要紧，她只想把手上那袋高级货还给他，或许把东西直接留在店里也是个办法，这样就用不着跟他打照面了。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墨如深却从店里径直走了出来。看见她，他似乎有些意外。

    “草莓？”

    曹湄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见到他了，不禁愣了一秒，“你好……”

    他笑笑，“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嗯，有点事……这个。”曹湄把手中的袋子递给他。

    他一愣接过，有些不解，“怎么……”

    “还给你，我不能要。”

    他愣了几秒，“为什么？不喜欢吗？”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算不上贵重，只是份谢礼。”

    她却还是摇摇头，“你帮我修了头发，没收我钱，已经算是很贵的谢礼了。这个，我真的不能要。”

    “……为什么？”

    曹湄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只是觉得他这份礼送得有点莫名其妙。说是谢礼，其实根本就不至于，一来她做的事还没到救死扶伤的境界和高度，二来他这一出手动辄就是上千，对于她这个平民来说实在是有点消受不起。她从小的家教就是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她要是收下了，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而她这个人对认定的事情一向很有原则。“谢谢你，不过……我不能要。”

    墨如深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笑，“看来是我选的道谢方式有问题……抱歉。”

    “……没有。”

    片刻的沉默。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曹湄一愣，“不用了……”

    他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等我一下。”说着转身去取车。

    曹湄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其实她很想对他说，不是他的道谢方式有问题，只是他选的礼物有问题，这样花大价钱买的礼物，感觉上和□□裸地送钱没什么两样——当然了，也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是两种人，他不在乎的，正是她在乎的。两个世界的人，或许永远无法相互理解，她想。

    宝马车在路上飞驰。两人一直沉默着。

    然后墨如深忽然开口：“说实话……我有点受挫的感觉。”

    曹湄一愣。

    “感觉自己……很庸俗。”

    曹湄顿时有点尴尬，“对不起……”

    墨如深摇摇头，“那如果，我送你别的东西——比如送束花、送盒小点心，你会不会收？”

    曹湄一愣，想了想，“那……你还不如再帮我修一次头发，给我个优惠价。”

    墨如深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大概是工作太久掉钱眼里了，处理任何事能想到的就是花点钱、送点礼什么的……”

    “你是生意人嘛……”

    “你是想说，无商不奸？”

    曹湄笑了，“其实有些事，意思到了就行了，真的不用送东西。”

    “意思到就行了？听上去很难……”

    曹湄笑笑，“不过……什么东西都物质化好像是现在的流行趋势。”

    “嗯……可能是因为，物质是能够在手里牢牢抓住的，其它东西却不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某天稍微不注意，就消失了……”

    他忽然就沉默了。不知为什么，听了他的话，曹湄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点忧郁的感觉来。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路灯打下的光在他身上流过，那一瞬间，她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心思飘远了。

    他把车停在她家小区外面的马路边。

    “谢谢……再见。”曹湄说。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道了声别。曹湄下了车，往小区里走去。他发动车子，车子缓缓地滑出十几米，忽然又停了下来。曹湄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她一回头，看见墨如深下了车，一手扶在车身上，身子微微地弯了下去。

    曹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立刻跑了回去。“……怎么了？”

    墨如深皱着眉，闭着眼不答话，曹湄见他一只手按在胃的上部，看他的表情像是一副要吐的样子。她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帮他拍拍背或者做点别的什么。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墨如深睁开眼，看到曹湄焦急的眼神，勉强笑了下。“没什么……”

    “胃疼？”

    墨如深直起身子，靠在车门上，一只手还是按着胃，“不是……有点饿了……”

    “……你没吃晚饭？”

    他点点头。曹湄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只食品袋，那里面装的是今天店里没卖完的小蛋糕，每天下班她和安桉总是把卖不完的点心打包带回家。

    “吃点东西吧！”

    他愣了愣。她忙解释：“店里剩的点心……是今早做的，很新鲜！”她又忙着补充了一句。

    他看着她，忽然笑笑，“是……草莓味儿的？”

    曹湄一愣，“巧克力的……”

    墨如深又是笑笑，“不是草莓味儿的？那算了……”

    曹湄愣愣的，搞不清他是不是在说笑。

    看到她的表情，他还是笑笑，“你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好。”

    “不要紧么？没事了？”

    他点头，“休息一下就好了。”

    但是曹湄不太确定，看他的脸色又和那次生病时一样，没什么血色。小区门口的路灯照得他的脸色发青。“你……自己能回去吗？”

    “没事的……”他的手按了按胃，放下了，“老毛病……你回去吧。”

    曹湄犹豫了几秒，没想出什么主意来，只好点点头，转身走出几步，忽然又想起自己手上的食物，忙转回身把食品袋往他手上胡乱一塞。“这个，你还是拿着……”说完回身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看，见他打开车门上了车，车子发动后缓缓开远，她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墨如深把车子开过路口的拐弯处，再一次停了下来，他在方向盘上趴了好一会儿。转过头，看见被他随手扔在副驾驶座上的蛋糕。

    巧克力味儿的……

    他忽然笑了笑。

    他在那里趴了很久，到最后也没有去吃她给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