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秘密长谈

解语在混混沌沌中度过了七天。

    这七天，她一直以身体不适为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侍女一日三餐前来送饭，她拒绝与任何人相见，哪怕是翟君烨每日几次的探视，也被她拒之门外。

    当然，这每日几次的探视，每一次都会有两个人一同前来。即使蓝心儿有时候不说话，解语也能感觉到门外的呼吸不仅仅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他们这般，这让她何颜以对呢？是笑，还是哭？做不到强颜欢笑，她只能选择保持沉默，避而不见。

    直到第七天的晚上，她在侍女送来的食盒底下发现了一张纸条……

    于是，现在她便坐在了京城最大的茶楼“天水楼”里。

    小巧精致的二楼一号厢房，临街开了一扇窗，坐在高档的红木雕花靠椅上，正好可以将这京都最繁华的一条街遍收眼底。解语执起刚才掌柜亲自送上来的茶壶，往面前的紫砂杯中注满一杯水。

    顿时，房中茶香四溢，盛夏的酷暑也被驱散不少。临近傍晚，凉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轻抚在脸上，柔柔地扫去她额上的汗滴。这样的夏天，她的身体很是不适应，从宫中过来并不远，她还是叫人备了轿子，仅是刚才上楼走了几步，就令她热汗涔涔，浑身乏力。

    抿了一口清茶，唇齿间被淡雅的花香包围，却不足以令解语回味－－水本是用来解渴的，附以这么复杂的程序，从焚香静气，到煮水，到冲泡，再来观色，闻香，最后喝到口中，还不能直接下肚。这些贵族子弟闲暇无趣时的消遣，并不适合她。

    她一向信奉真水无香，愈是纯净的东西，愈能够深入人心。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她顶着一张枯黄暗淡的脸却一直不觉得难过的原因吧？

    只是这几天，这种心态开始慢慢的转变－－她还是有一种恢复容貌的渴望！

    自嘲地笑笑，蓝心儿那张绝世容颜又浮现在眼前，赶紧打住欲一争高下的想法，摇摇头，放下茶杯，盯着对面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发呆。

    缘分就如同这熏香，点燃后，若没有守在身旁，它便化作青烟随风飘走了，等回头找来的时候，恐怕只剩下一抹燃尽的白灰。这便是她和翟君烨，蓝心儿不过是恰巧路过的一缕清风，她是无辜的。

    蓝立峰轻轻地推门进来，正看到解语释然一笑，绚烂如花。

    对，是绚烂如花，如同二十几年前的妹妹一样，绝代倾城－－不因容貌，而因一种超越视觉的美，即使岁月流失，也永不褪色。

    “语儿……”一声呼唤，诉尽几十年的沧桑。

    解语偏头，看见来人，缓缓站了起来，望着他不语。她明白，他刚才唤的是“语”，不是“雨”。

    夏日里本就吝啬的风儿也停住了慵懒的脚步，静静地靠在窗楞上侧耳倾听。

    屋内空余两人呼吸的声音，调皮的风儿耐不住长久的等待，正要调头离去……

    “舅舅……”

    无言沉寂，惟有泪千行。

    一声“舅舅”，仿若千斤的石子重重地砸在本就波涛汹涌的心湖上，蓝立峰当然清楚，她身处在这般复杂的处境下，肯与他这个亲人相认，其中，可是包含了多少信任和期待。可是，他这个舅舅，却是怀着别样的目的而约她出来，这让他何地自容？

    蓝立峰心中这些矛盾，解语在收到他字条的时候皆已猜到。那天在溢彩亭相见的时候，恐怕他就开始打算约她见面了吧。直到第七天她才等到字条，这些天里，除了自己伤情绝望，这个舅舅也是心事重重不好过吧。然而，此时此刻，她还是要感激他，如果不是因此而走出那个小屋，也许她的心真会在这里打上一个死结，一辈子也不能释怀。

    有些事情，放开了，才有抬头的勇气，这时，豁然发现这一片海阔天空原来都是属于自己的。

    于是，相较于蓝立峰的焦虑煎熬，解语反倒是心胸坦荡，落落大方。她移步到对面，挪出椅子：“舅舅一路过来，可还顺利，先坐下喝口茶吧？”

    见她主动相邀，蓝立峰点头走过来，待他坐下，解语已经倒了大半杯清茶，恭敬地端到他面前：“解语与舅舅初次见面，碍于身份敏感，未能登门拜访，只好借这杯茶向舅舅赔罪了。”

    她话语平淡，难辨悲喜，蓝立峰接过茶杯，轻叹口气，“语儿，你……唉，近来可好？”犹豫了半天，想问的话没有问出口，想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只能勉强挤出这几个字。

    “解语前段时间过得很好。”如实说道，解语看着蓝立峰，挂着浅淡的笑容。

    这笑容在蓝立峰看来，总有几分疏离的味道。想了半天，还是不知从何说起才比较妥当，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喝茶。

    “舅舅既然约解语出来，有什么话直说便可。”眼见一壶茶水将要喝光，解语出言打破僵局。

    蓝立峰于是放下茶杯，看向窗外，见茶楼前停着一辆深蓝色的轿子，外形普通，但前后站着的两名轿夫却气势十足。

    “语儿，那可是你从宫里叫来的轿子？”

    解语顺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点点头：“这两个侍卫是大哥派的，每次出门都随在我左右，应该可信。况且这家茶楼我以前也常来，不会引人怀疑的，舅舅无须担心。”

    提到翟君烨，解语的语中自然而然地带了些许温柔的味道。蓝立峰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心中更加忧虑，他紧锁眉头，状似无意地问：“解语可知道，成年王子一般都要在宫外另建府邸居住，不能留在宫里，这是为何呢？”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解语略感诧异，仍是回到道：“为了不让后宫嫔妃有任何出轨的机会。”

    “不错，正是如此。但是目前有两个国家却不一样，一个是安陵国，一个就是靖绥国。你的亲弟弟和烨儿成年后都没有搬出王宫，皆是因为我们两国的后宫有一个相似之处－－除了他们的生母，这宫中便没有其他的嫔妃了。”

    看解语一副了然的神情，蓝立峰接着说：“这些世人都能看得见，只是这背后的原因，却是坎坷曲折。语儿，你可知这都是为了一个人？”

    为了一个人，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父王是为了……那？

    惊愕地抬起头，双手在桌子底下十指纠结，脸上也控制不知地露出惊讶和不安的申请。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蓝立峰无奈地长叹一声，怜爱地看着她，将尘封在心中二十多年的往事一一道出……

    这是一个被人们刻意忽略掉的故事，蓝立峰话音低沉，听起来就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神话传说，然而解语却在他无波无澜的叙述中听得心潮起伏，一是为了这个故事本身，二是惊奇的发现，自己现在的境况，竟与这个故事出奇的相似！

    举杯，饮下一口苦涩的茶水，接过蓝立峰的话音，解语凄然问道：“舅舅今天告诉我这段往事，是希望我能以此为戒，不要再去重复同样的悲哀，对吗？”

    她眼中强忍的泪花，蓝立峰怎可能没有发现。他也端起杯子，仰头将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语儿，那天看你的反应，我便知道你是一个识大体知分寸的孩子，我约你来并不是要要求你怎么做，或是告诉你该怎么做。只是不愿意你心中藏有怨恨。当年编织这样的谎言也实属无奈，若是能料到十六年后你们还能再见，我又岂会冒着欺君的罪名，把唯一的女儿也给拉到这个漩涡里来？当然，我不得不承认，我今天约你见面的目的确实是为了保护心儿，我希望你能理解做父亲的心意。”

    解语仰头，望着渐渐变暗变黑的天空出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不敢动，唯恐眼泪落下来就收不住了。尤其是听到蓝立峰那句“做父亲的心意”时，更是一片心酸。幸好，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她现在的境况。她怕，她怕他们会心痛呀。

    直到眼睛瞪得发酸发胀，泪水也就被逼回了眼眶，涩涩地咽到了肚里。

    “解语明白，不会怨恨舅舅。解语也是刚刚才知道，当年母后能够带我偷偷地回来拜祭外公，还是亏了舅舅从中斡旋。何况，那场相遇本来就是在解语不懂事的情况下惹出的麻烦，能够像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了，我又怎会埋怨于他人呢。”回头粲然一笑，解语认真地说。

    其实，即使没有这个故事，这段解释，在蓝立峰到来之前，她就已经想通了，且不说她现在是流落在外的和亲公主，真实的身份已被封为“郁妃”；即使她是自由之身，也不会用他人的痛苦还成全自己的幸福－－她看得出来，蓝心儿若离开了翟君烨，她的生命便枯竭了。

    而她还可以做他的义弟，做一辈子的义弟。这样，便足够了。

    这番话，便等于是她的承诺，没有一丝不满，没有一丝委屈，所有的伤和痛都在回头的刹那完美地隐藏在眼底。借着天际最后一点亮光，蓝立峰看到她目光隐忍坚毅，亮若星辰。心里的不安却来得比之前还要浓郁了。

    这样的她，终究还是会把心儿比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