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梦里梦外

彷佛置身于朦胧的迷雾中，眼前不断闪现出童年的生活片段：美丽纯净的母后，威严沉稳的父王，温柔体贴的月姑姑，魁梧健壮的张德叔叔，富丽堂皇的宫殿……

    灵巧可爱的小女孩轻松地避开宫女的视线，踩着桌子，从窗户爬了出去，她要去找她的母后。

    这一个月来她总是听话地呆在屋子里，见不到母后，父王也不见踪影。宫女们也都不敢说话，问什么只会回答不知道，真是把她憋坏了。

    刚才母后的侍女，也是她的月姑姑肿着眼睛跑进屋来抱着她，口口声声在叫“小姐”，哭的肝肠寸断。她知道月姑姑的小姐就是她的母后，虽然月姑姑这样哭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说话，说话同样是吞吞吐吐不清不楚的，但她还是听明白了大概的意思，是说王后睡着了，以后要好好照顾她。

    她才不相信大中午了母后还在偷偷睡懒觉呢。于是等到月姑姑红着眼睛下去给宫女们交代事情的时候，她便溜了出来，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从母后寝殿的后门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

    偌大的宫殿里空荡荡的，竟然没有一个人！

    这样的静谧有些诡异，也有些悍人，她觉得心头猛的一缩，越往里走越感到恐惧，伸手想抓住些什么东西，却只能触到冰凉的空气。

    她开始无缘由的心慌起来，脚步不再轻缓，突然在大殿里狂奔，只想马上跑进母亲的卧房，然后窝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撒娇。

    “吱呀”一声她推开了门。

    ……

    入目的是令人窒息的红－－红烛，红帐，红囍字，红锦被，身穿红嫁衣的母后，还有……

    还有……

    还有满地已经红得发黑的血！

    血，是血，腥红的血！

    她错愕地张开了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满室鲜红中母后那张惨白的脸，在瞬间失去了全部思想，如石化般傻傻站在那里，不知道呼吸，不懂得言语，只是任由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淌。

    “谁？！”沙哑的声音传来。

    原来屋里的一个角落里正站着一个俊朗的男人。只是此时，他的脸色跟床上的女人一样暗淡，幽黑的眼眸空洞无神，完全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形象，落魄凄凉。

    漆黑的眼珠转动了一圈，辨清来人后，他好像突然复活了一般，整个人开始有了一丝生气。

    他的目光里流露出慈爱的光芒，把浓浓的愧疚和惊慌掩藏在深处，看向小女孩的时候，眼中的无限爱怜几乎要溢满出来，凄冷的屋子在缓缓腾起的爱的气息中渐渐恢复了一丝温度。

    站了大半天一直纹丝不动的他，这会突然跑上前去，一把抱起小女孩，像是用尽了一生的爱一般认真地说：

    “语儿，母后睡着了，以后让父王替她来爱你，好吗？”

    从那天起，安陵国最受宠爱的公主凌解语的人生开始转变，纵使父王百般不舍，仍是遵从母后的遗愿，让她随月姑姑一起离开了王宫，住到了兰栖山上的行宫里，行宫取名为“忆水苑”。而这座常年开满兰花的兰栖山也从此更名为“蓝栖山”。

    这些，只是为纪念她的母后－－蓝若水。

    离开宫廷的解语在蓝栖山的生活纯净清澈。月姑姑在到忆水苑的第二年便给她挑选了贴身丫鬟归雁，自己开始在后堂吃斋念佛为王后祈福。于是，除了偶尔回宫与父亲相聚，解语便是在山上读史诵经，几乎从不曾以公主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直到出现这场轰轰烈烈的和亲。

    如果不是在十五岁的那年，无意中听到前来探望自己的父王和月姑姑的对话，那么她绝对没有勇气离开蓝栖山而远嫁他国。可是上天偏偏要让她得知引发当年那个惨案的真相，让她从此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父王，再也无法接受他的任何疼爱。

    于是，她不顾月姑姑的苦苦哀求，固执地要走上这条和亲的道路。

    苦涩的泪水缓缓地从眼角流出，从母后去世那天起，解语就没有再哭过，她不再调皮，不再撒娇，不再吵闹，变得沉稳宁静，哪怕是听闻了母后自杀的真相，她也没有哭，反而更加的顽强坚韧。可是，当她在生死关头走了一圈，当她也亲自体会到热血流尽的悲哀，当她在沉睡之前触摸到了人间的一丝温暖时，泪水就这样汹涌而出。

    “母后，您是何等的哀伤，以至于会抛下解语，这么决绝的选择死亡？”

    巨大悲痛转化成坚强的力量，支撑着解语睁开了双眼。

    试着转动有些肿胀的眼睛，看到几缕明媚的阳光从车顶的缝隙投了进来，解默默地估算着时辰，明白此刻已经接近正午。车内看不到归雁，想来是出去取东西吧，睡了那么久，是要把她急坏了。

    正想着待会归雁看到自己醒来时兴奋地表情，突然听到车门外传来低声的对话，听声音正是归雁和侍卫统领张德。俩人耳语般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解语这才发现周围异常的安静。

    奇怪，难道其他人有什么不测吗？

    “张统领，那几个侍卫是如何处理的？”

    “随意散布谣言，按律本可处以极刑。只是昨晚我们损失了将近一百侍卫，为了保存护卫的实力，我只好对最恶劣的几个人罚以军棍，其他人都已严厉警告。但请姑娘放心，以此为戒，我保证不会再有人妄论公主的名节。”

    “如此甚好。”归雁沉声说道，停了一会，她似乎是想到什么，又问：“这一带早上有路过的百姓，会不会有好事之人宣扬此事呢？”

    不等张德回答，归雁又连忙申述：“张统领，昨晚是归雁给公主净身上药，我可以用生命保证，公主她绝对还是清白之身，您可要想办法制止谣言散开呀！”归雁越说越焦急，连声音都禁不住提高了几分。

    “归雁姑娘，我自然是相信公主清白，当时是我亲自在木屋中找到公主，情形虽然不妙，但还不至于到无法挽救的地步。只是公主回来之时确实衣衫不整，我们即使是禁住了侍卫们的议论，恐怕也难以止住悠悠之口呀！”

    “唉－－”叹了口气，张德接着说：“可怜红颜多难，我最担心的不是和亲是否顺利，而是怕公主她承受不了流言蜚语走上王后当年的老路。老臣真是愧对王上的嘱托……”

    “当！”

    一声脆响从车内传出，老泪纵横的张德和愁眉不展的归雁同时一惊。

    “难道是公主已经醒来？”两人纷纷看向车门作此猜想，竟也没有勇气去打开马车门来验证事实。

    如果公主醒来就听到这样的消息，她该如何自处？

    同样，听到对话的解语也是一惊，不由嘲笑命运的巧合。纵使她拼尽全力仍无法阻挡厄运的降临，梦里的母后，梦外的自己，终是逃不出名节的困扰，难道这就是她们的宿命吗？

    不，她不认！

    她只认事实，没有任何谣言是可以敌得过事实的。虽然当时已经陷入昏迷，但她可以肯定自己仍是清白的。她虽然比不上母后那般刚烈，愿用生命来证明贞洁。但并不表示她会在流言面前退缩。

    如果说这是她注定要承担的命运，那么她会把这些苦难的沙砾小心的收藏起来，在未来的岁月里把它们历练成耀眼的珍珠。

    车门被推开，解语收起所有的情绪，对着惶恐的张德和归雁展颜一笑。

    “刚才不小心碰到枕边的瓷瓶，碎了，归雁，你进来收拾一下吧。”

    谁料归雁仍然立在外面不动，看着解语若无其事的样子，更是哽咽不止。

    “公主，您都听到了是吗？我知道您听到了，您有委屈就说出来吧，这样，归雁心里也好受些呀。”

    张德也是用力咽下梗在喉中的一口郁气，说道“公主，您不要为了这些闲言碎语伤神，不然我们返回安陵国吧，老臣知道王上一直都不同意把您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

    “张叔！”

    解语截断张德的话，知道他是把自己当成晚辈一般疼爱才说出这番肺腑之言，情不自禁地就叫出了小时的称呼。恳切的劝说：“解语知道你们的苦心，但是接受和亲是我自己的选择，请您不要再提毁约之事了。何况，现在回去不是告诉世人我们真的出问题了吗？”

    看到张德正在沉思，解语把目光投到归雁身上，“傻丫头，你还不来把碎片扫出去，扎着你家公主可怎么办呢？”

    归雁闻言赶忙爬上马车，利落地收拾打碎的瓶子，一边唠叨着要给解语准备吃的，还要马上去端药过来，一会再换掉手上的伤药……这边整理好车内的一切，跳下车便去找随行的太医去了。

    解语微笑地看着这个小丫头忙里忙外的样子，心中的忧郁也消散了几分，往打开的车门外望去，初春的山林冒出新鲜的嫩绿，生机勃勃。目光扫向密林深处，指尖还残留着醉人的温暖，她心里不禁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他，那么这份温暖是否真实的存在过？

    这个疑惑使得她对于那个要和她共度一生的人生出种种幻想，心底里有一个念头蠢蠢欲动。

    她想要去认识他。

    收回目光看向张德，解语坚定地请求。

    “张叔，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儿时的那个张叔。所以，请您理解我的选择，并且给我力量，陪我走完这段出嫁的艰难长路，可好？”

    面对她渴求的目光，眼波中流露出内心深处坚韧的毅力，张德彷佛看到二十多年前王后娘娘舍弃家国亲人，只身嫁给王上时的决心。如今，他们的女儿综合了父母外貌和性格上的全部优点，即使她现在满面红肿容貌难辨，依旧在智慧和勇气的光环笼罩下明亮动人，或许，这样的公主必定会得到那个二十一岁继承王位后便威名传遍天下的沧溟王的真心。

    而他，也无法拒绝这样真诚的请求。

    于是，张德抬起头来，正对解语庄重的轻轻点头。

    解语颔首，随即收起了微笑的表情，果断地开口吩咐：

    “不再停留，迅速整队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