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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兄弟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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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良久后,司马乂盯着郑琰的脸,终于冷笑道:“郑长史,你莫不是在说笑吧?”

    郑琰也真是了得,在如此多目光的逼视下,他岿然不动,坦然自若地说道:“殿下何出此言?这是我王的命令,我不过传令罢了,哪敢擅加置喙?”

    双方此时都进入了施压的状态,司马乂压抑着怒火,厉声道:“地方藩王不听朝廷诏令,无故便要翦害大臣,大将军不仅不调解,反而要助长乱势,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郑琰不徐不疾地回复道:“公道自在人心,殿下若真无错举,为何会同时引得两位贤王反对?我不明白其中的原由,只知道事实如此,还请殿下自己深思过失吧。”

    这句话真是完全不讲道理,人数多的一方就是正义?这跟恃强凌弱有何区别?司马乂当即大怒,罹骂郑琰道:“混帐!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和十六弟乃是至亲骨肉,手足情深,你身为重臣,不思为国弥祸,反而要挑动手足相残?!你再敢混淆是非,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

    郑琰闻言,眼皮跳了一跳,随即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不过是为我王传命罢了,为我王传命而死,天下人只会称赞我之忠荩。”

    “什么忠荩?奸贼而已!”

    司马乂咽不下这口气,当即腰间抽刀,信手一刀斩在郑琰头上。手起刀落间,郑琰只觉左脸一轻,似是有什么掉了下来,湿漉漉的液体流淌在鬓角。随着一阵剧痛从耳根传来,他才后知后觉地伸手捂住,抹了一脸鲜血。原来,司马乂盛怒之下,竟一刀斩去了他的左耳!

    随着郑琰因痛惨叫,倒地呻吟,司马乂出了一口气,随即收刀入鞘,森然道:“看在十六弟的脸面上,我留你一条性命。你若再想拨弄是非,最好记得今日!”

    而后他召唤侍卫,指着郑琰道:“把他给我撵出去!”

    司马乂的愤怒是如此澎湃,他两眼圆瞪,目眦尽裂,仿佛仅凭眼中的神光便能杀人。如此骇人的神态,哪怕是周围的幕僚,也是第一次看到,心中畏惧。故而哪怕明知司马乂处理不妥,也不敢相劝。

    等郑琰被丢出去后,司马乂的火气消了些,立刻便对一旁的刘佑道:“承伯,你帮我写封信,我要立刻与大将军重谈此事。”

    话一说完,他随即又否定道:“不,这封信,还是我亲自来写吧。其余人都可以散了,嵇公、乐公、羊公,还有刘府君,你们留下来,待我写完后,你们帮我参谋参谋。”

    司马乂当即就叫来笔墨,一面和刘羡等人商议,一面琢磨字句,很快写就一篇文章,其文如下:

    “先帝应乾抚运,统摄四海,勤身苦己,克成帝业,六合清泰,庆流子孙。孙秀作逆,反易天常,卿兴义众,还复帝位。齐王恃功,纵凶及逆,不朝而退,弃亲用羁,背贤任恶,主上怨伤,寻已荡除。”

    “吾之与卿,友于十人,同产皇室,受封外都,各不能阐敷王教,经济远略。今卿遣使入洛,声播朝野,欲与太尉共起大众,诛戮元勋,残及百姓。京畿同忿,聊即命将,示宣国威,未拟相煎。如若刀兵奋起,合战同袍,必将军投沟涧,卒平山谷,死者日万,酷痛无罪。岂国恩之不慈,则用刑之有常。”

    “卿所遣郑琰无报国之贞,闻其言辞,无一可取。想来逆者,当前行一尺,却行一丈,卿宜守镇,以宁四海,令宗族无羞,子孙之福也。如其不然,念骨肉分裂之痛,故复遣书。”

    司马乂在文中,竭力陈述两人的兄弟之亲,骨肉之情,苦口婆心地劝谏司马颖能够悬崖勒马,不要给国家带来深重的灾难。希望他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至少不要与河间王同流合污。否则两败俱伤,高兴的又会是谁呢?

    一封信写罢,司马乂立刻将信件送往邺城,希望挽救那一丝和平的期望。且为了表明诚意,他派遣的信使也并非常人,乃是自常山时便跟随他左右的宋洪。

    但等宋洪抵达邺城城郊时,所见的却是一片肃杀景象。

    邺城西北漳水西岸,营垒绵延不见尽头,好似一座起伏的山脉,而征北军司的玄武幡迎风猎猎,远望如黑云压顶,近看如候鸟群飞,数不胜数的甲士在其中穿行,手中长戟如林。岸边更有数万匹骏马饮水奔驰,嘶鸣之声如流水般绵绵不绝。河流间又有船只系在河口,密密麻麻,民夫们正大汗淋漓地往船中搬运粮秣与辎重。

    这种种情形,皆指向一种现实:征北军司的对南征战,已经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

    待宋洪进入邺城,将司马乂的信件交到邺宫。没等待多久,很快便有侍卫出来接见。只是他们以引路为名,却行押解之实,十数名甲士将他团团围住,半强迫地将其领入听政殿。

    入殿之后,可见百余名官僚侍立在大殿左右,衣冠华服如林。殿内又有宫女与武士服侍,宫女立五采羽葆鼓吹,武士捧红黑弓矢、斧钺,更有三百金甲虎贲勇士,浩浩荡荡地护卫在大殿内外。等成都王司马颖入殿时,宫女适时地敲响编钟,清脆悠扬的钟声响彻于大殿内外,令人心生肃穆。

    这便是权臣的九锡之礼,虽然司马冏和司马乂都加授过九锡,但平日从未用过,故而宋洪还是头一次看见。

    他此前参加过二王讨赵,也是见过成都王司马颖的。可此时再见,他眯着眼瞧了半天,险些没有认出来。和刘羡前年相见时比,这位遥控朝政的大将军愈发发福了,原本丰神俊朗的容貌,现在已经显得有些油腻,肚子高高隆起,腿脚也显得有些不协调。

    很显然,这几年在邺城的闲散日子,司马颖并没有浪费,他在寻欢作乐上下的功夫,还是很有成效的。

    司马颖坐上主席后,侍卫将信件递给他,司马颖并未接过,而是瞥了宋洪一眼,说道:“念给大家听吧。”

    侍卫当即展信阅读,将信件的内容念给众人听。信件念罢,殿内百官皆哗然。

    如冠军将军牵秀便高声斥责道:“骠骑不知悔改吗?竟然还敢指责殿下!莫不是荆州的几个胜仗,让他蒙了心,不知道天下是由谁做主的?!”

    冀州刺史李毅又道:“殿下才是真正的辅政,他想要谁死,谁就该死!长沙王凭什么敢抗令?”

    威远将军孟超也道:“他执政半年,就把天下搞成了这幅鬼模样,还不知道进退吗?趁殿下仁德,就应该识趣一些,早点退位让贤!免得最后落得一个不体面!”

    论者纷纷,皆是谄媚言语,他们一面歌颂司马颖的仁德武功,一面怒斥司马乂的厚颜无耻,不自量力。其人数之多,声量之大,压得宋洪完全说不出话。

    而在如此舆论风波中,司马颖他微微瞑目,一言不发,这才是给宋洪的最大压力。

    但宋洪还没有放弃希望,他在来之前,对这种情景不是没有预料。但只要参加过讨赵一役的长沙王幕僚,无不相信卢志的远见与影响力,相信只要他设法出手,就一定能扭转行事。因此,宋洪在人群中苦苦寻觅卢志的踪影,希望他能站出来,为长沙王说一句话。

    卢志的身影其实并不难见,他站在众官员前列,显示出超然的地位。但宋洪再三打量,却险些认不出他。原因无他,这位河北卧龙神情悒悒,表情冷漠,全然没有几年前的意气风发,平易近人。他注意到宋洪的眼神后,仅仅是平淡地回看了一眼,就好似扫过了一粒尘埃,对此无话可说。

    反倒是他身旁的陆机先说话了,陆机站出身来,制止众人道:“诸公何必如此焦躁?不管怎么说,长沙王是辅政大臣,亦是天子的手足,殿下的兄弟。他做得对或者不对,于情于理,都轮不到我们议论。这是事关天下与社稷的大事,我们还是交给殿下自己决定吧。”

    他这么说着,群臣也不好反驳,于是偃旗息鼓,各自坐回席位。而后陆机又对宋洪道:“请尊使稍等片刻,我和殿下做出决定后,自会告诉你结论。”

    陆机说罢,又转头对司马颖道:“殿下,有些话,我想私下议论,不知可行与否?”

    司马颖相信陆机的才能,自然应允道:“好啊!那我们进去说。”

    于是他无自行与陆机进入后殿,除了孟玖依旧随行外,其余臣子无一能参与密谈。大部分人都和宋洪一道,留在殿外,等待着成都王的决定。

    这场面令宋洪分外诧异:奇怪,陆机一个吴人,竟然能如此得到成都王信任,这合乎常理吗?

    事实上,在殿的臣子见此情形,无不面色难堪,进而窃窃私语,看上去是积怨已久了。

    原因倒也简单,他们之所以拉拢陆机来斗走卢志,无非是嫉妒卢志的权位,而想分一杯羹罢了。孰料卢志被斗走了以后,众人并没有得偿所愿,反而是让陆机一个外来人接管了枢机之权,这怎能叫他们服气?卢志怎么说,好歹也是讨赵的元勋功臣,陆机寸功未立,地位竟然更甚于卢志,这是何等之荒谬?

    但陆机之所以能得到如此重用,原因也很简单:凡是在陆机面前,试图和他比试才华的,没有一人是他对手。从国家兴亡、历史盛衰,到具体的律法礼乐、官制舆服、天文地理、阴阳五行,他几乎无所不会,无所不包。当旁人还在整理思绪,他便在司马颖面前长篇大论,出口成章,视角还往往别出机杼,辞藻又异常华丽。

    如此一番情景,等陆机说完,旁人往往哑口无言,几乎不知道还该不该张口。司马颖见状,自然也空前追捧陆机,事事都向他询问。

    哪怕是孟玖这样受司马颖绝对信任的权宦,见陆机如此独领风骚,也不禁有几分嫉妒了。但孟玖知道,若找不到陆机的替代品,是扳不倒他的,于是一直隐而未发。可轮到其余那些未得志的邺城官僚,屡次被陆机驳得体无完肤,就难免心中腹诽,对陆机恨之入骨了。

    哪怕明知道宋洪在,也有人忍不住讥讽道:“这貉奴!有什么话不能在外面说,莫不是进去舐痔了?”

    此语真是粗俗,可殿中这些以风流雅致闻名的士人们,却毫无对鄙语的厌恶,除去如卢志在内的寥寥几人外,众人多一阵哄笑,足可见陆机的人缘之差。

    宋洪身为局外人,对于征北军司的内讧,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但眼见闹成这个场面,觉得也实在有些太难堪了。他心想:陆机之所以要和成都王内议,也是不想说出计议后,令这些人横生波折吧。

    只是不知道,陆机对于洛阳朝廷,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他既然和这些叫嚣的人不和,事情是否会有转机呢?

    过了好一会儿,陆机方才从后殿中出来,他面露歉意,对宋洪行礼道:“请尊使见谅,对骠骑将军的信,我王还需要仔细考量,恐怕不能立刻发出回信,尊使不妨先回洛阳。等再过几日,我王定会派遣使者,专门与骠骑将军交涉。”

    宋洪闻言,自是大松了一口气。虽然成都王没有立刻给出回复,但这样一个缓和的态度,至少说明和平不是毫无希望。更何况,哪怕谈和不能成,他也不想再待在此处,邺城的政治氛围实在有些太紧张了。

    他当夜离开邺城,连夜策马赶回洛阳,向司马乂通报此事。而司马乂得知司马颖还愿继续谈判,自然是大松了一口气,对王妃庆幸说:“十六弟到底和我是兄弟,如果在这世上,连亲兄弟都不能信任,我还能信任谁呢?”

    于是他专心准备与河间王的战事,并等待司马颍的回信。

    四日后,司马颖遵守约定,往洛阳派来使者,声称要与司马乂谈判。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大张旗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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