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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二年八月下旬,在刘羡的设计之下,朝廷诛杀河南尹李含,并将其麾下步骑收为己有。
这是一次辉煌的胜利,仅仅付出了数名宫女的性命,刘羡就将城内的河间王内间一网打尽,同时还兼并了其部下极为重要的两万骑军。
这也无疑是对河间王势力的一次重创。三年来,司马颙之所以能在洛阳纵横捭阖,以战乱贫弱之关西,挑动得天下不得安宁,李含身为他的谋主,无疑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如今李含身死,便相当于折去了河间王的一条臂膀,而对两万骑军的吞并,无论放在哪个势力身上,也都是无法承担的。
不难预料,河间王必然无法咽下这个闷亏,他接下来的反扑,一定是疯狂且孤注一掷的。
为此,刘羡在除去李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布防。
他对何攀说:“我会尽可能向河间王示好,劝说他不要动兵,虽说不可能成功,但只要能拖点时间,就算是没白费工夫。何公,您抓紧时间,现在就在遗址上重修函谷关,洛阳的人力物力,我会尽量牵就你。”
虽说张方威胁过刘羡,声称无论刘羡如何防御,他都能设法取胜。但战场上有没有关防,到底是不一样的。如今刘羡既夺回新安,那自然不能令他无所作用。
而后他又派皇甫商去修缮宜阳,加固城防。作为关中东出河南的两大通道,只要能在这两处堵住西军,采用对峙战术,深沟高垒,不与其野战,将关中的后勤补给拖垮,河间王无疑是没有胜算的。
但这仅仅是最简单的布置,具体的关节,还要看河间王到底如何反应。于是刘羡又派人去联络李矩,让他帮忙打探如今关中最新的消息。
当务之急,还是尽可能设法收编这些兼并的西军骑兵。
收编向来是一个麻烦的工作。当年曹操收编青州军时,因阵前青州军不听指挥、临阵脱逃,不知闹出过多少乱子。哪怕历经几十年岁月后,等到曹操病逝,他们仍然不听朝廷号令,擅自解散离去。足可见收编之难。
而刘羡现在的问题又更大一些,他不可能带着这群骑军与西军对阵。否则同袍相争,对方稍作煽动,就可能会发生哗变。但这毕竟又是难得的西军精锐,总不能不上战场杀敌,而一直派人看守。刘羡思虑之下,便派人去联络宛城刘弘,商量着双方在梁县交换士卒。用这些骑军,把此前调拨给刘弘的部分禁军,以及部分荆州军,都给换回来。
如此一来,刘弘可以继续平叛,而洛阳也能得到兵力补充,算是两全其美。
至此,刘羡方才返回洛阳,向司马乂呈报这段时间的成果与安排。休养了十来日后,此时司马乂已能勉强下榻,他在听闻事情的全过程后,不由神色郑重。毋须多言,他也明白,自己所掌控的新朝廷,已经来到最关键的节点,只要把眼前的困难渡过去,以后便是海阔天空,可若渡不过去,当即便是万劫不复。
自辅政以来,司马乂一直在竭力避免走到这一步,可事实终究不能如他所愿,他不禁叹息着说道:“国家乱到这个地步,竟然还要同室操戈,莫非是天意吗?”
第一时间,他便想着获取司马颖的支持,对刘羡嘱咐道:“府君,你立刻修书一封,去向大将军通报此事。并告知他,我希望他来调解此事,若是他能出面,说不定河间王会知难而退。”
刘羡闻言,脸色微变,他此时才发现,司马乂竟然还对司马颖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司马乂与司马颖虽是兄弟,但在这半年之间,成都王的多封来信,都隐隐约约透露出司马颖的不满与敌意。究其原因,其实很简单,问题是出在当年司马乂与郑琰定下的约定上。
司马乂接见郑琰时,希望成都王能够上洛辅政,稳定朝局。可司马颖却并无此意,他记得卢志当年的分析,认为洛阳是个火炉,不可能为人所掌控,便想效仿当年曹操在邺城遥控许昌的前例,隔空执掌大权。于是两人便定下约定,长沙王司马乂虽在洛辅政,但要事事汇报于邺城,得到邺城允许后,方才能够实施。
可事实上,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朝政也分个轻重缓急,不可能事事都第一时间向邺城汇报。尤其是荆州大乱后,莫非要朝廷收到军报后,先传信邺城,等司马颖商议做了决定后传回洛阳,然后洛阳再撰写诏令,发往前线吗?到时候,路上白白耽搁五六日时间,前线的军情便是另一回事了。因此,司马乂在荆州战事的处理上,基本是先做出决定,然后再通报邺城。
可在司马颖看来,这无疑是一种毁诺背约,他曾多次发信指责司马乂,要他不要妄做决定。可司马乂自认为并未做错,因此并不听从。等到刘羡复出之际,他试图传信于司马颖拉拢关系,司马颖却连回信都没有了。从种种迹象来看,司马颖的态度已经在转向阶段,能保持中立,就已经极为不错了。
但这些话,刘羡却不好明说。司马颖到底与司马乂是亲兄弟,他如今又处境尴尬,若是说出去,必然会被质疑为离间骨肉,心怀不轨。他只能低声含糊说:“就怕成都王耳根子软,被身边的奸臣迷惑。”
司马乂却不担心,他道:“不是还有卢长史在吗?十六弟到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府君莫要多虑了。”
刘羡闻言叹息,他也不再多说,便要拱手告退。临行前,司马乂忽然叫住他,询问刘羡道:“当今的大事,府君对我有什么劝告吗?”
刘羡回头注视司马乂,但见他人已瘦削,面色苍白,酷似司马玮的面庞,更令他五味杂陈。刘羡说道:“殿下文武双全,我没有什么太多可说的。我只有一句劝告,接下来的大战,可能会极苦,有许多殿下无法预料的波折,这将是一场意志的比拼,谁能咬牙坚持住,谁就能获胜。希望殿下能坚持下去。”
司马乂自认是骨头极硬的人,他对刘羡的劝告付之一笑,说道:“好啊!我一定会做给府君看的。”
挑战很快就来了。
司马颙在得知李含被杀的消息后,果然勃然大怒。朝廷派去的使者刚刚到,他便果断拒绝了劝和,反而诡辩说:“李世容乃是我府中长史,其为人如何,我最为清楚!他当年敢冒身死的危险,去解救皇帝,接受密诏,是天下皆知的忠臣!如今他去洛阳就职,也是为了调解秦州的纷争。怎么会刺杀长沙王,设计挟持皇后?”
“刘羡、羊玄之、皇甫商这三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无端陷害于李长史,定然是他们平日为非作歹,作恶多端,害怕被李长史揭露出来罢了,这才冤杀于他!我身为国家重臣,社稷藩屏,怎能坐视奸臣当道?”
“你回去告诉骠骑将军,请他速速除去这些奸臣,不然我要兴举义兵,为义士复仇!”
如此一番言语,司马颙说得掷地有声,正气凛然。他随即又发布檄文,号召全天下的藩王一齐来举兵洛阳,就好像当年三王讨赵一般。
等檄文传到洛阳,司马乂只觉不值一哂。他对刘佑等人笑言道:“去年他还能说说齐王的过错,今年竟然连我的罪名都编不出来了,直接说要诛杀大臣,就这,也想占据大义?”
众人皆笑,都同意司马乂的看法。这种水平的檄文,几乎是扯掉了所有有关于廉耻的大旗,相当于主动宣传自己谋反。看来,没了李含这条臂膀,司马颙已失去了煽动舆论的本领。
但征西军司的力量到底不容小看,九月丙寅,李矩从河东传来消息,告知刘羡关于司马颙东出的具体兵力布置。
在李含死去以后,司马颙手下最信任的将领便成为了张方。故而这次进攻洛阳,他便以振武将军张方为统帅。司马颙同时也明白,成败在此一举,不容犹豫,于是他除去那些必须要留下的戍守军队外,尽起关陇之众,共征集了七万余精兵,一律交给张方带领。
其中参与东征的将领,也都是司马颙精挑细选的,力求与刘羡毫无瓜葛,且听从张方的命令,这些人分别是:
奋武将军刁默、征西军师席薳、征西参军楼褒、征西司马周弼、安定太守王阐、弘农太守吕朗、牙门将马瞻、安远督护虞夔、扶风太守郭传、冯翊都尉衙博、始平太守梁迈、长安令苏众、记室督硃永、骑都尉郅辅、将兵都尉魏浚。
这些人的名字,刘羡此前并不熟悉,但李矩却警告他说,这些人多是司马颙从基层军官中提拔上来,绝非是孙秀那般不会打仗的酒囊饭袋,希望刘羡要引以重视,千万不要轻敌。
而且最重要的是,司马颙这次的决心极为坚决,他已在军中放出话来。这次东出,他将移驾至弘农陕县,都督各军作战,大有不获胜绝不返回长安的架势。
刘羡当然不敢有所轻视,事实上,在确认张方真的担任西军主帅后,刘羡已经放弃了能够正常作战的幻想。他不认为新安、宜阳的第一道防线能够锁住张方,便开始做第二手准备,即向司马乂建议,要在整个河南郡内,实行坚壁清野战略。
司马乂对此有所犹豫,毕竟河南人口密集,坚壁清野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尤其是洛阳,几十万人口聚在一起,一个不小心,便会制造出大规模的难民,到时候如何安置呢?而且大战在即,洛阳的军队还要巩固城防,维持漕运,哪里有多余的兵力来坚壁清野呢?
刘羡也明白这个现状,但哪怕是做难民,也好过做张方的粮草。因此,他纠结少许后,便放弃了原有计划,退而求其次,提议可以向河南各士族宣传,令他们离开洛阳,尽可能将财产转移至城外庄园内,并聚拢各自佃户,营造坞堡。这样一来,西军若行险出关,庶民可以躲进坞堡之内,也不至于让西军为所欲为。
可惜的是,在城中张贴布告后,洛阳应者寥寥。究其原因,还是此前数次内战,军队大体还是保持了克制。他们固然有扰民之举,但到底视洛阳如财富,己方作战,都没有刻意地去扰民残民。在普通人看来,所谓政变,无非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罢了,只要平民不刻意惹事,贡献一点钱粮,麻烦也就不会找上他们,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躲避远遁呢?
刘羡对此颇为无奈。他斟酌一二后,决定调一部分人去修缮金谷园,将这座废弃的园林改造为坞堡。如此一来,一旦以后真遇到了坏事,这里至少也能接纳一部分难民,这就是他力所能及的极限了。
正在朝廷为与西军的全面大战而忙碌的时候,邺城的使者也终于到了。来人不是他人,正是当初与司马乂谈判的成都王右长史郑琰。
司马乂得到消息,大为高兴,他此时身体已经恢复了五六成,虽然仍有些虚弱,但已能正常行走视事了。于是他立刻传令所有幕僚,令众人齐聚于骠骑将军府前,一起迎接郑琰,以示对成都王与征北军司的尊重。
将郑琰迎至府内后,司马乂甚是谦和,将郑琰拉至身边,俯身寒暄道:“大将军在邺城还好吧?三年不见了,我甚是想念他啊!”
随后他又手指西方,愤然说:“眼下河间王冒天下之大不韪,举兵谋逆,威胁于我,所为者何?无非是我手上的权位罢了。呵,我莫非真在乎这点权位吗?倘若大将军愿意入朝辅政,我早就卸甲归田,不问政事了。唉,哪里还会有什么纠结!”
说到这,司马乂握着郑琰的手,问道:“不过念在大家都是宗室的份上,我还是希望,这个紧要关头,几家不要自相残杀。上次我送信过去,望大将军调解此事,不知有无下文?”
他满以为郑琰过来,必是成都王表现对自己的重视。不料郑琰的态度并不殷勤,反而是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颇为生硬地回答道:“殿下,我自邺城来时,大将军并未提及此事,而是另有嘱托。”
“哦?”听闻此语,司马乂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缓缓收敛笑意,皱着眉头问道:“那长史前来,所为何事?”
郑琰看了一眼在座的长沙王幕僚,将目光锁在为首的刘羡上,继而徐徐道:“我王看过了太尉的上表,以为太尉所言极是,朝廷中出了奸臣,惹得天怒人怨,那就一定要谨慎处理,以平民愤。”
“殿下,我王的意思,是建议您诛杀刘羡、皇甫商、羊玄之三贼,诛杀之后,自然就无事发生。否则,我王将起兵响应太尉,进军洛阳。”
说罢,郑琰拢起袖子,也不看在场众人的神色,竟极不礼貌地昂首瞑目,做出一副等待答复的傲慢表情。
而在座众人闻言,先是一惊,随后为郑琰的挑衅所激怒。只是他们不便发言,便沉默着将目光投向司马乂,打探他的意向。
司马乂亦是沉默,他打量着身边的郑琰,其脸色之冷酷,好似室内卷起了一场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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