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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断绝人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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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次郑琰入洛,虽然谈判不成,但至少来时还是非常风光的。当时他为了彰显身份,带有随行侍从数十人,乘坐的车舆高举成都王的旗号,并有专人侍卫为他鸣金开道,可谓是招摇过市,出尽风头。

    而这一次,司马颖派来的使者却非常低调。他们总共只有三人,为首的乃是征北军司都护李球,再加上两个无名侍卫。抵达洛阳前,他们没有告知任何人,就这么三人三马,径直行至骠骑将军府门口,门卫方才知晓是河北来人。

    这让门卫们大吃一惊。

    李球一行人的衣着不算俭朴,但也并不显眼,只能说普普通通。可普普通通并非河北的作风,若非门卫看到他们所携带的征北军司令牌,实在难以相信,这竟然会是邺城来的使者。

    而司马乂此时并不在府内,近来第一批换兵已经完成,他正在城南检阅这批荆州兵的军备。而府内传信汇报时,他也大感意外,继而向前来通报的王矩询问道:“怎么回事,这真的是河北的使者?事前为何不报?”

    不等王矩回答,他随即又问:“这个李球又是谁?我怎么事先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王矩如实说道:“在下也不知,据李球说,他是大将军新近提拔的。此次前来,就是想就殿下上次的信件,专门和殿下议论。之所以事先不报,就是想和殿下私下里谈一谈,谈得成谈不成,也免得无端生出许多风波。”

    这样吗?司马乂微微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来。

    他想,确实是这样,他和司马颖之间确实有不小的分歧,把这种矛盾公之于众,并不利于维护宗室的团结。司马颖愿意这么表态,至少说明,他心里还有江山社稷,也确实想解决事情,而不是虚伪的敷衍。再难听的真话,也总好过无话可说。

    于是司马乂放下心,对王矩道:“那你就去把司空(司马越)、尚书令(乐广)、还有刘府君请到我府上,其余人暂时不管了,就我们几个人谈一谈吧。”

    说罢,司马乂将手头的事务转交祖逖,让他来负责清点荆州兵的名单与军备,而自己则乘舆回府。

    回去的路上,车舆的震荡令司马乂颇有不适。毕竟他大伤初愈,伤口看似是愈合了,但是头脑时不时地会有些晕眩,随车身颠簸就更是如此了。

    这种情况下,司马乂更想乘马出行。但在经历过那次大夏门的遇刺后,旁人都劝他不要再乘马,因为骑马时目标过于明显,刺客极其容易得手。而上次他没被戳中要害,侥幸不死,实属命大。众意难违,司马乂这才改坐车舆。

    可此时他听着车轮吱呀吱呀的噪音,身体随之来回晃动,心中难免有些烦躁。司马乂心想:还是骑马自在,李含既死,卞粹也被铲除,自己在洛阳已没了顾虑,又何必这么麻烦呢?下次出行,还是将车舆留在府内吧。

    等回到府邸前,他下了车,好一阵头昏眼花,在原地站了两刻钟,方才缓了过来。恰好刘羡、司马越、乐广也都到了。他便叮嘱道:“诸公都来了,大将军的使者已经在里面了。等会儿的谈话,无论有多么大的分歧,我希望诸公都要保持克制,也不要外传。”

    见三人都露出郑重神色,颔首应是后,司马乂这才走回府邸。

    谈话的地点是在府邸后院的一处侧厢,为了确保无人外传,司马乂令身边的侍女护卫都到门外守候,房间内只有司马乂、司马越、刘羡、乐广、李球五人。

    大概因为是身份悬殊的缘故吧,李球颇有些紧张。此时已经是深秋了,他的面色有些苍白,额角也有些冷汗,眼神时而看向身前司马乂,又时而望着厢房中的木板。

    他首先将袖袋中的信件交给司马乂,说道:“殿下,这便是我王的回信。”

    司马乂信手接过来,拆封阅读,只见全文如下:

    “文景受图,武皇乘运,庶几尧舜,共康政道,恩隆洪业,本枝百世。岂期骨肉豫祸,后族专权,杨、贾纵毒,齐、赵内篡。幸以诛夷,而未静息。每忧王室,心悸肝烂。”

    “刘羡、羊玄之、皇甫商等恃宠作祸,能不兴慨!于是征西羽檄,四海云应。本谓仁兄同其所怀,便当内擒羡等,收级远送。如何迷惑,自为戎首!上矫君诏,下离爱弟,推移辇毂,妄动兵威,还任豺狼,弃戮亲善。行恶求福,如何自勉!”

    “今武士百万,良将锐猛,要当与兄整顿海内。若能从太尉之命,斩商等首,投戈退让,自求多福,颖亦自归邺都,与兄同之。奉览来告,缅然慷慨。慎哉大兄,深思进退也!”

    司马乂读罢,当即脸色一变,热血上涌。虽然事先已经想过,司马颖会开出苛刻的条件,可再读到司马颖的回信,依旧让人感到难堪。回信上的条件几乎和上次郑琰说得一样,要求司马乂诛杀刘羡、皇甫商、羊玄之,并且让出辅政之位,返回封国。不然,司马颖便要举大兵讨伐之。

    刘羡几人相互传阅后,也觉得难办,一时间看李球的眼神都变得不甚友善。

    李球见状,知道他们对回信都不满意,连连拱手道:“我来之前,我王和我交代过了。这封信是最坏的打算,若谈不成,自然就是如此了。但一切都可以商榷,只要不违背我王的底线,都好说。”

    司马乂叹了口气,心想:讨价还价,这倒也正常。

    他问:“十六弟的底线是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李球道:“我王的底线要求是,殿下既然不能帮我王掌控朝政,那就必须要让出辅政之位。由我王来担任丞相,以后朝政无论大小,皆由邺城定夺。”

    他强调道:“殿下,这便是我王的底线,若殿下不能同意,那我们就无话可谈了。”

    司马颖好大的胃口!一旁的三人闻言,皆暗自咋舌:成都王索要丞相之职,其意图真是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在魏晋这数十年历史中,除了曹操外,哪还有第二个丞相?且自此之后,就丞相二字几乎等同于篡权。哪怕是发动了高平陵之变的晋宣帝司马懿,为了避嫌,也屡次推让丞相之位。

    可司马颖竟然毫不避讳地索要丞相之职,这无疑是向天下人宣布,他不只是想要辅政之权,更是志在皇位。

    司马乂的面色则变得无比难堪。此前他一直以为,司马颖的不满只是针对自己而已,毕竟讨赵时司马颖出了大力,最后面临诸王间的冲突,却选择了忍让退后,一无所得。司马颖若为此心有怨气,甚至想要辅政之权,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司马乂却从未想过,司马颖竟有篡位之心。

    眼下国家这个局势,他跳出来篡位,怎么可能服众呢?一旦这么做,不仅他精心营造的贤王名声将毁于一旦,全天下的人也都将有理由反对他,但到时,司马颖真坐得稳皇位吗?

    可这就是司马颖的底线了,司马乂若是反对,当即就是一场令国家分裂的大战,司马颖与司马颙三十万大军夹攻洛阳,自己莫非能顶得住吗?

    司马乂两相权衡下,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认清了现实:若自己与司马颖开战,恐怕当即就是天下大乱,也不用等到司马颖篡位后了。更何况,当今天子无子,按理来说,自己与司马颖确实都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想到这里,司马乂长叹了一口气,到底做出了退让的决定,问道:“这点我可以应允,只是如此一来,我又该何去何从?大将军他想过吗?”

    李球没有立刻说话,他也似乎有什么重大的心事一般,打量了司马乂片刻,还有一旁的刘羡三人。然后才道:

    “我王的意思,是建议殿下让出洛阳后,除荆州以外,可任选一州出镇,我王绝不过问其中是非。”

    刘羡闻言,不禁微微皱眉,他心想:成都王未免也太吝啬了。眼下的局势,可供出镇的州郡极少。豫州、青州、徐州、雍州这些丰饶的地方,都已经有宗王出镇了,司马乂能够选择的地方里,最适合去的就是荆州,可他又不愿让司马乂出镇荆州,这分明是刻意为难司马乂。

    听到这里,司马乂也实在有些难以忍受,他屡次想要发作脾气,可一想到整个国家的大局,又屡屡强行将火气咽,自我排解良久后,终于对李球说:“那就麻烦你等一等,让我们商量商量吧。”

    司马乂转过身来,又对刘羡三人道:“三位有什么看法,不妨和我说一说。”

    乐广身为司马颖的岳丈,自然是不愿意与河北开战的。他当即就分析起了天下剩余诸州的优劣,分析了好一通后,最后建议道:“骠骑可去并州、幽州,眼下天下大乱,正须贤王为社稷戍边建功,按夷抚民,除了殿下以外,还有谁能担此重任呢?”

    司马越的表态则有些模棱两可,他说:“兹事体大,要不还是问问其余宗室的意见吧。”

    而刘羡的态度则非常坚决,他径直道:“殿下,去哪个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如何处置河间王?他和殿下是势不两立的关系,若大将军不同意除去河间王,殿下绝无安身立命的可能。”

    这正与司马乂所思相合,经过这两年的事变后,司马乂真是恨透了司马颙,欲除之而后快。而经刘羡提点后,他略作思量,便干脆对李球道:“大将军有底线,我也有一个底线,只要大将军助我击败河间王,那以后我无论出镇何州,都唯大将军是瞻。”

    “这……”李球面露为难之色,显然他并没有考虑过这个条件,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刘羡见状,大概也猜出他的窘境,便解围道:“若不好办,就麻烦李君再跑返一趟,不过几日时间,我相信大将军和骠骑将军都等得起。”

    “好了,时间不早了,还是先用膳吧!”

    司马乂见天色已晚,差不多到了晚膳时间,便邀请几人在王府上用膳,他对李球介绍说:“宣城公那边送了些南阳的美酒,李君不妨尝一尝。”

    李球握着拳头,有些木讷地应是。众人只当他太过紧张,也并没有多想。

    很快,酒水和雁肉都端了上来,不管擅长不擅长饮酒,这个氛围下,自然都不可能不饮酒。

    饮酒微醺的时候,又恰恰是最适合话家常的时候,司马乂望着门外的庭院,看见桑树的叶子已经完全凋零,湖水澹澹令人神往,心中的惆怅就更难以掩饰了。

    他对着李球频频敬酒,聊起往事说:“说来惭愧,小时候虽然住在皇宫里,但闲下来的时候,都是跟着我五兄(司马玮)、九兄(司马允)、十三兄(司马遐)到处跑,却和十六弟没有多少交情。”

    “因为那时候,五兄总和我说,兄长要照顾阿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那时候不会照顾人,只想着天天躲在五兄的羽翼下,多快活!结果五兄被杀,我什么忙也没帮上,最后只能为妖后发配常山,呵呵,多么可悲啊!”

    “从那时候我就立志,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能担起责任的人,照顾起剩下的这些兄弟们。毕竟,还活着的这些武帝子孙里,除了陛下,就是我最年长了。”

    “李君,你回去好好和十六弟说,我并不一定要争权,他想要,拿去就是。可绝不能让河间王这种人白白得利,更要对得起先帝的重托。”

    这番真情流露的话语,在场众人多为之感染,司马乂举杯,他们就跟着饮酒,没过多久,大家就面红耳赤,都有些醉意了。

    刘羡不酗酒,因此每次喝酒都没有喝多,就是品上一口而已。但听着司马乂的话语,他也同样感到惆怅:失去的那些快乐时光,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正思索间,李球忽然仰起头说:“我来时,我王其实也与我说过殿下。”

    “哦?十六弟说什么?”司马乂笑问道。

    李球说:“我王说,殿下文武双全,让人敬佩,但可惜有一个缺陷,让他难以适应……”

    “缺陷?”司马乂皱了皱眉头,他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司马颖的影子,又问:“什么缺陷?”

    李球道:“臣不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是梁冀!”他指着李球,半醉半醒道:“说!”

    “公然议论主君是非,实在是不合适。”李球低下头,隐藏住自己的神情,徐徐道:“若殿下一定要听,请让臣上前几步,低声言语。”

    “那你就过来几步,顺便敬我一杯吧。”

    司马乂又举起酒盏,示意李球过来。李球闻言,浑身一僵,随即抬首望着司马乂,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则有些发抖。他站起身,迈步靠了过去,同时又下意识地低着头,把脸侧到另一边。

    虽然从司马乂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刘羡的角度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刘羡在李球木讷的眼睛中看到一道犀利的光芒。那并非由于司马乂大度和青睐而产生的高兴与喜悦,而是似乎已下定了某种决定的表情。

    李球的眼下意识地向自己胸口瞄了一眼,刘羡的背脊突然升起一股寒意,因为他在这眼神中看出了一股杀机。

    “殿下,快躲开!”

    刘羡几乎是本能般地向司马乂示警,同时抽剑迎了上去,企图拉住李球的衣袖,阻止他的行刺。

    但司马乂却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听到刘羡话语的第一反应是:“府君,怎么了?”

    而李球在此时加剧了动作,他扔下了酒杯,从胸口掏出一把匕首,一刻也不迟疑地冲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他握紧短刀,刺向司马乂脖颈的时候,刘羡一剑劈在他腿上,正好砍断了李球的脚筋,令李球一个趔趄,径直摔倒在司马乂面前两步的距离。刘羡的肩部虽然有伤,但好在他的脚步依旧灵活,还是没有让李球得逞。

    可李球没有放弃刺杀,他用剩下的力气,将手中短刀投掷而出。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刀锋从司马乂右脸划过,切开一道长达半尺的赤色伤痕。

    司马乂惊呆了,他捂着脸上的鲜血,在原地愣了良久,不可思议地看着李球,等刘羡将李球按倒在地,他才缓过神来,徐徐走向李球,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

    李球死死盯着司马乂,似乎在为自己的失败而懊恼。但很快,他又出声笑了起来,笑声过后,只有平静。

    他平静地说:“我王说,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自作多情了。”

    说罢,他猛然咬牙,从口中喷出了一道血雾,生生溅了司马乂一脸。待司马乂把眼前的鲜血擦拭开,李球已然咬舌自尽。

    长沙王盯着李球的尸体,回想起他最后说的“自作多情”四个字,不禁呵呵笑了起来。司马乂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令他捧腹得不能自已。他先是小声低笑,继而是捂住自己的眼睛,放肆地哈哈大笑。

    但屋内只有他一人的笑声,萦绕梁柱,来回震荡。刘羡几人同情地看着司马乂,直到他状若疯魔,直到狂放的笑声沦为凄厉的哀嚎,直到泪水渗过指尖与伤口,化作两道殷红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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