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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过程小有波澜,但刘羡还是成功救下了皇后,除去了卞粹。
只是获胜之后的欣喜,仅在刘羡的心中驻留片刻,而走到卞粹的尸体前时,刘羡所能感受到的,唯有退潮般的空虚。眼前的这个死人,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但自己却必须杀了他。他像咒骂叛徒一样咒骂自己,可其中的是是非非,又有谁能够分清呢?
可不管怎么说,卞粹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并且坚持到死,他的人生至少是无悔的,没有多少纠结的。能活到这个境界,至少算得上坦坦荡荡。但活下来的人,还得想方设法,继续在阴谋诡计中生存下去。
为了解除威胁,刘羡还需要乘胜追击,趁势除去李含。
等皇后宣泄完情感,躺在羊玄之怀里小声啜泣时,刘羡低声对羊玄之道:“羊公,我有话要与你说。”
羊玄之为人软弱,本不想参与此次事件,只是他听说女儿可能陷入险境,犹豫再三,这才随行刘羡左右。方才经过一番波折后,羊玄之对刘羡颇有埋怨,但又不好发作,便扶着女儿站起来,沉着脸道:“府君有何吩咐?”
刘羡道:“羊公,卞粹虽死,但李含仍在,眼下有个难得的机会,我们得利用起来,或可以除掉他。”
羊玄之闻言,略有些疑惑,他问道:“机会?什么机会?”
但见刘羡的目光落在羊献容身上,羊玄之心中一紧,随即反应过来:刘羡是打算假扮成冯荪卞粹一行人,以挟持皇后的名义,去往李含军中,趁机刺杀李含。
他当即拒绝道:“不可!绝对不可!万一出了差错,岂不是自投罗网吗?绝不能冒这个险!”
刘羡耐心地劝说道:“羊公,若没有八分胜算,我也不会冒这个险,只要计划周密,殿下是不会有事的。”
刘羡已经想得很清楚,卞粹虽死,但冯荪仍在。他手下这些松滋营的人,可以把卞粹的人给替下来,而后挟持冯荪,逼迫他与李含联络,李含必不疑有他。等到李含迎接皇后,接见冯荪的时候,刘羡在人群中埋伏一个刺客,突然发难,一举将其刺杀。刺杀之后,再以皇后的名义,令其部下归顺,如此便能令两万大军不战而降。
唯一的变数在于,冯荪能不能配合自己。但直到卞粹被杀,冯荪都面色如纸,不敢有丝毫动作,刘羡心里便已有了底。冯荪既然怕死,那就好办多了。只要有一个人能随身看住他,时刻以性命要挟,不怕冯荪不就范。
即使李含不中计,刘羡也有信心,可以让松滋营这几百将士护住皇后,到那时,他率军向前进攻,李含内乱不平,根本无法抵御,最少也是一场大胜。
只是一切计划都有意外和变数,故而刘羡保守了一些,只对羊玄之声称,有八分胜算。
刘羡将计划说与羊玄之后,羊玄之有些犹豫。但看了眼女儿后,心里实在过不了关。无论他多么急功近利,但还是很难在女儿面前扮演坏人。当年送女儿出嫁的时候,他干脆就一连十天躲着羊献容,一句话也没有和她说。而同意嫁女的决定,其实也是其父羊瑾定下的,他不敢反对。
到了眼下,他思虑再三,还是婉拒道:“还是不要吧,阿茶她还小,见不得这等场面。”
“羊公,眼下是个极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就很难再有了。”
刘羡还要再劝,两人议论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皇后已经擦干眼泪,在一旁旁听,她此时忽然说道:“大人,我可以去。”
听闻此语,两人皆愕然。羊玄之看向女儿,像是头一次认识她般,说道:“阿茶,这……”
“这是女儿的命。”羊献容静静说道:“无论是作为羊家的女儿,还是当今的皇后,女儿都必须去。”
这么说着的时候,刘羡再看她,发现皇后的眼神平静如琥珀,不怒不喜,月辉洒在她白雪般的肌肤上,透明得好若水晶。他不禁心中微微一动,心想:半年不见,皇后已成熟得判若两人了。
与此同时,在数十里之外的新安,李含还在熬夜审查军务。
随着官军奔赴河南县,两军前锋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十五里。站在函谷关遗址旁的凤凰山上远眺,便能看见东面的官军大营。双方随时都有开战的可能,想到刘羡可能就在对面,李含不敢有任何的掉以轻心。因此,即使在夜里,他也常常检查大营周遭的明暗哨,来确保防务的安全。
等巡视过一圈后,李含回到自己的帅帐,继续翻阅今日送来的军情。随行的妹夫杨宽则坐在一旁,揉着自己酸痛的脚踝,抱怨道:“兄长,何必日日如此辛劳,这里的路可不好走,我鞋子都磨坏了两双。”
李含看了他一眼,教导道:“蜀汉丞相诸葛亮认为,军有七禁,排在第一的是轻,排在第二的是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打仗不是写诗作画,办错一点,便是万劫不复,你不要只看到战场冲杀的潇洒,一场仗要打得顺利,都离不开主帅的精心设计。”
“如今和我们对阵的,并非庸才,而是刘羡这样的奇才,怎能不事事注意呢?你要是布防不严,露出个破绽。他是一定会抓住这个破绽,前来斫营的。”
“斫营……”杨宽不以为然地想了想,笑问道:“兄长,何必等他来斫营?我军骑兵甚多,何不先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含闻言失笑,他端起一碗茶汤,饮了一口后,方才说道:“我看得起的人不多,刘羡算是一个,若他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那我怎会看得起他?”
“我看他这次主动率军过来,并不是来打仗的,绝不会给我们这种机会。”
“哦?那是来干什么?”杨宽问道。
“他只是来堵住出关的道路,不让我入洛罢了。”李含将手中的军情扬了扬,感慨道:“这是他今日向我发来的消息,声称荆州那边,乱贼已经撑不住了,陶侃在竟陵打了个大胜仗,贼首李辰弃军而逃,泛舟南遁长沙。”
李含顿了顿,接着分析道:“他这是在暗示我啊!这封军情的意思是,这一战胜了,荆北诸郡的兵力就可以空闲过来了。我只要跟他打,他还能从荆州调兵。因此,他希望我知难而退,返回长安。”
听到这个消息,杨宽不免一惊,他连忙坐正了身子,问道:“兄长,那这一仗,我们还有胜算吗?我记得荆北的官军,最少也可以抽三万人过来吧。”
李含耸耸肩,将这封信重新压下去,哂笑道:“呵!我本来也不打算和他打。真正的智者,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刀兵上!他若是打算和我决战还好,若是拖下去,我也有别的办法!”
“现在洛阳城防空虚,拖得越久,洛阳人心越是动摇,冯荪他们便大有可为。只要洛阳那边出乱子,我不信刘羡还能稳得住!”
想到这里,他对杨宽嘱咐道:“你今夜替我写一封信,就修书给冯荪,让他在洛阳再等一等,我在给他找机会,等有了好的机会,他再出手不迟。”
等杨宽领命而去,李含再次忙碌起来。他在桌案上铺开一张纸,用笔锋微微点墨,稍一思忖,便开始挥写起来。
这是一封给成都王司马颖的信。
在信中,李含直接谈起荆州方面的战事,目的无他,就是为了挑拨离间:
他先是谈起此前赵骧战败重伤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赵骧素有猛将之称,为何竟会被一群乌合之众击败?刘弘本该是平叛的主力,为何会让赵骧先战?两军是否产生了一些龃龉?若有此事,应该早日解决。
而后他又着墨于司马乂向襄阳传诏,令司马歆固守襄阳一事。李含分析说,按照常理,面对叛军,本来就应该集结优势兵力,早日将叛乱扑灭。可为何长沙王令新野王勿要出城迎战?是不是因为新野王是齐王残党,长沙王因此敌视新野王,故意让叛军发展壮大?
最后他才提及陶侃在荆州大胜的消息,表面上恭贺司马颖,经此一胜,刘弘便能在荆州站稳脚跟,要不了多久,朝廷就能恢复对荆州的掌控了。到时候刘弘顺江而下,再平定扬州的石冰,天下便将重归太平。但究其本意,李含其实是在暗示司马颖,司马乂将乘胜掌握荆州、扬州,不负受司马颖制衡。
写完信后,李含叫来一名使者,叫他将这封信送往邺城,同时还带上一方漆盒。盒里装着数块蓝田美玉,是专门赠予司马颖宠臣孟玖的。
李含相信,有了这封信,成都王必然会怀疑长沙王,继而出兵讨伐。到那时,冯荪在洛阳起事的可能性,将会更进一步。这是真正的阳谋,任凭刘羡有多少本领,也无法抵抗人的权欲心。
权欲,权力……李含年轻时并不在意权力,他只在乎自己的才华,想和全天下的才俊比较个高低,快意恩仇,活得自在。但在遭遇皇甫兄弟的打压后,他终于醒悟过来,没有权力的才华不值一提,权力才是世上唯一的至宝。因为人生来就是要承受苦痛的,而权力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灵药,能将拥权者的苦痛转移到无权者身上。
真相就是这样,人世间的是非是说不完的,但得失却能一言以蔽之,那就是争权夺利。
权当其首,利为其附,无论将理由装饰得多么漂亮悦耳,现实就是如此的贫瘠与丑陋。晋宣帝的胜利已雄辩般地证明了,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因此,为了获取更多的胜利与权力,人们必须不择手段。而想要攫取这最高的权力,自然也就要放下所有的礼义廉耻,而早在被河间王起用之时,李含已下定了决心。
忙完手上的事后,李含已经倦了,他稍微收拾一番,吹灭灯火,便脱衣上榻,准备闭眼歇息。不料这时,杨宽又冲了回来,手拿着信件说:“兄长,是冯荪传来的消息!大喜讯啊!”
“宫中防御空虚,冯荪趁机劫持了皇后,正往我们这边赶呢!他先派人传讯,要我们派兵前去接应!”
“什么?”李含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浑身一惊,随即就从床榻上挺直起来。他立马拿过信件,点亮灯火,在火光下细看。接连看两遍后,他大笑三声,继而击掌道:“好!好啊!刘羡他百密一疏,竟然没护住皇后!冯荪这事办得漂亮!”
他不愿耽搁,当即下令,从军中挑出最精锐的百名骑兵,去路上迎接冯荪。而他自己,则兴奋得难以入睡,干脆便在营门口等待。
如此得意之际,他甚至已经开始畅想,等入洛之后,他该如何折辱皇甫兄弟。
自从被皇甫兄弟打压以来,他早就有这个打算:皇甫商既然恨自己不给他颜面,那他就把皇甫商的脸皮给剥下来。皇甫重喜欢攀附关系,那就将皇甫重的手指脚趾一根根打断。若是快乐注定要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那李含恨不得让仇人痛苦百倍……
他自夜中一直等到天亮,待旭日东升,遍地光明的时刻,南边的山林里总算出现了一些人影。过了一会儿,随着距离的缩短,人影也逐渐清晰。数次入洛,使得他不难从中看见冯荪,以及他身后神情憔悴的皇后。
李含见状,立刻传令全军,让军中的所有中高级军官到营门前集合,迎接皇后。
等皇后行至身前三十余步距离时,他作为头领,率众拜礼道:“臣等拜见殿下!”
“卿就是河南尹?”皇后坐在马上,声音有几分疲倦,“李卿可上前几步吗,妾身有些话想说与李卿。”
李含不疑有他,他立起身来,往前行十余步,行走至冯荪一行人中间。正打算和皇后寒暄几句时,他突然听见一道清脆的拔刀声,转头看去,只见一名中年汉子抽刀而立,气势汹汹地朝他逼来。他暗叫不好,顿时打算后退,可防不胜防的是,身边有一人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不许走!”
李含还想拔剑抵抗,可情急之下,剑还尚未出鞘,公孙躬的刀锋已经迎面扑来。李含下意识地用左手格挡,结果一个呼吸间,他的左手生生被砍了下来。
受创痛绝下,李含自知不能幸免,连连高喊:“来人!快将这些人杀了!”可喊不过两三遍,并无人响应。而公孙躬赫然上前,用脚踏住他的脸颊,用刀连斫了数下,将他的头活活地砍了下来,血淋淋地提在手上。
陪伴在女儿身边的羊玄之,已经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呆了,在皇后连声呼唤下,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抽出刘羡事先准备的诏书,对眼前那些同样茫然的西军军官们念道:
“河南尹李含刺杀骠骑将军,挟持皇后,煽动内乱,证据确凿。因此,我奉朝廷密旨,拿问李含大逆之罪!罪止一人,其余不究!”
他随即又放下诏书,纵使胸中惊涛骇浪,但仍尽可能维持脸上的平静,按刘羡嘱咐说道:“大家都是官军,何必要互相残杀呢?放下武器,朝廷会好好安置你们的。”
西军军官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违抗皇后的诏令,一时就这么僵持着。
但过了不久,后方传来刘羡大军压境的消息。他们终究还是丧失了抵抗的意志,正式向朝廷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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