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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文都这鸟厮,只因嫉恨阿父,就助纣为虐,帮李密劝说圣上,催迫阿父出兵弘农。难道不知李密才是心腹大患么?为己之私,本末倒置,即此谓也!”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带愠色,愤恨不平,相貌与王世充略有相似,也是深目高鼻,但眸子是灰褐色,胡人特征不如王世充明显,一口长安官话,说得很正宗,是王世充的侄子王仁则。
边上一人接口说道:“元文都、卢楚诸辈,名为辅臣,本结党擅权,排斥异己,空有虚名而无实策之徒,要非明公提兵护持,与李密周旋经年,洛阳早已易主,彼辈何存?彼等不思报明公之恩,反生嫉恨,哄欺圣上,为李密张目,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确可恨!”
这人虽裹幞头,穿锦袍,腰佩玉饰,一副文士打扮,然身材魁梧,卷袖露出的小臂肌肉隆起,名叫杨汪,出身弘农杨氏,其曾祖时其家徙居河东。他少凶疏,好与人群斗,拳所殴击,无不颠踣,长而更折节勤学,专精《左氏传》,通《三礼》,如今虽称儒臣,身板还很结实。
众人闻言,皆颔首称是。
又一人,略带忧色,抚着胡须,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元文都、卢楚诸辈固是可恨、可恼,然圣上旨意已下,令明公进兵陕虢,此乃明诏,不可不遵。而明公令杨宝出洛阳后,不必向渑池,先赴宜阳驻扎。此事若传到元文都、卢楚耳中,恐彼辈又要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倘使惹得圣上不快,何以应对?”这人也是文臣打扮,五十来岁,年纪不小了,眼尾略带细纹,但胡须梳理得一丝不乱,举止却甚雍雅风仪,此人名叫长孙仁,以字行,字安世。
他与长孙无忌、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氏是一家人,堂兄弟、堂兄妹的关系。其父长孙炽与长孙无忌兄妹的父亲长孙晟是同产兄弟。长孙氏本籍贯代郡高柳,到长孙稚时定居在了洛阳。
长孙安世的父亲长孙炽是大宗嫡长子,继承了大部分的家业,他们这一支的子孙因多在洛阳。长孙晟是小宗嫡子,长期在外当官,故长孙无忌等大部分不在洛阳居住。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王仁则呸了口,说道:“圣上?”冷笑了声,没再多说,但轻蔑不屑之状,昭然若揭。
诸人皆知其意,杨侗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虽名为隋之新主,但实际上有甚权力在手?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君主罢了。话题敏感,没人接他的腔,阁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王世充端起琉璃碗,啜了口温热的蜜水,打破了沉默,说道:“圣上虽年少,天资聪颖。李密狼子野心,今虽降也,无非缓兵之计,为御李善道耳,早晚必仍会反,他才是心腹大患此点,圣上焉会不知?今我令杨宝暂驻宜阳,不是对圣上阳奉阴违,实为应对李密的佯降之策。想来即便元文都、卢楚诸辈再进谗言,圣上亦能体察我的苦心。”
长孙安世说道:“明公所言甚是。但圣上的旨意,是令明公亲自出征陕虢,於今明公差杨宝先行,固可暂仍留洛阳,只怕不日,催促明公亲征的旨意便会再临。届时,明公是何打算?”
王世充抚摸胡须,沉吟不语。
杨汪说道:“弘农只一秦敬嗣耳,不闻其有甚将才,何须明公亲自往讨?这是元文都、卢楚背后撺掇圣上的结果!料元文都、卢楚等人之意,必是为借此将明公排挤出洛阳,好使彼辈能够肆无忌惮地操持朝权!明公,圣上如再下旨催促,仆之愚见,最好是设辞推脱。”
王世充询问长孙安世等人意见。
位在王仁则上首的一人,赞同杨汪所言,说道:“杨公所言在理,一旦出了洛阳,朝中权柄将尽落元、卢诸辈之手不说,彼辈还肯定会再向圣上进谗言,趁机构陷,对阿弟将不利。”
这人颧骨高耸,络腮胡,下颌须髯及胸,眼窝凹陷,瞳色浅碧,是王世充的兄长王世恽。
长孙安世蹙眉说道:“可若抗旨不遵,就怕闹得不可开交,没法收拾。”
王世充点了点头,说道:“长孙公说的对,抗旨万万不可。我等身为人臣,圣上如催我出兵,自当奉诏。”
王仁则闻言大惊,猛地起身,急声说道:“阿父,如果遵旨,朝权尽为元文都、卢楚诸辈所掌,犹且为轻,若再被彼辈趁机染指军权,可就不好办了!”
可能会被排挤出决策中枢,以及留守洛阳守军之军权可能会被元文都等夺取,正是王世充一直不肯出兵洛阳的两个主要原因。
但经过反复考量,他现在已另有主张,说道:“元文都诸辈皆文懦之士,我纵离京,留守之兵,又有多少会肯听彼辈号令?这一点,不足为虑。”
他与李密打了一年多的仗,诚如杨汪所言,要不是他,洛阳早就失陷。洛阳之诸将、诸军,与他并肩作战,彼此多已有了情谊,且对他的军事能力也多服气。经过这段时日,与原本洛阳驻军系统的一些将领的私下相见,他当下已有这个自信。
王世充接着说道:“李密固是心腹之患,然李善道窃踞河北,连战皆捷,亦非易与之辈。李密拥众数十万,李善道根基渐固,洛阳经年苦战,元气未复,这两人皆是劲敌。当此之时,上策莫过观两虎争斗。此固元文都、卢楚等人之谋,可此谋若能得成,对我等也是渔翁之利。
“而李密所虑在我,我若不离洛阳,他就不敢倾力进兵荥阳。是故我已仔细想过了,为促他进兵荥阳,与李善道相争,我却不妨便遂了元文都、卢楚的意,就领兵亲往弘农。”
顿了下,又说道,“当然了,往弘农是往弘农,就像我令杨宝可先往宜阳驻扎,不打渑池,仗要不要打,打到何等地步,却不是元文都、卢楚所能说了算,尽在於我了。”
一番在有了自信之后的盘算道出,王仁则乃才知其意,还席坐下。
“我离京后,政务方面,就由长孙公、杨公为我留意。”王世充转开视线,接着看了看王世恽、王仁则,然后又看了看在座诸人中两个武将打扮的人,说道:“至於洛阳留守兵马的军务,则劳阿兄、阿奴与卿两人为我主持,如何?”
这两人一个国字脸、面容刚毅、肤色黧黑如铁,一个浓眉如戟、身形虽不高大但筋肉虬结,一个叫张镇周,一个叫杨公卿,皆王世充的心腹大将。
张镇周、杨公卿离席站起,躬身叉手,应道:“末将领命!必竭尽所能,辅佐王公、王郎君,稳固军心,拱卫东都。”
“好。”王世充示意二人坐下,拍着胸脯说道,“卿二人赤诚,我自放心。我的真心,卿二人也请放心!卿二人不负我,我也绝不会负卿二人,如有负之,……”抬手指了指阁顶,赌咒说道,“满门阖灭,天打雷劈!”随即事无巨细地交代起来,“卿等且记,城内诸卫戍卫,需每日卯时、酉时两次点卯,名册需亲自过目,防止有人安插眼线;仓储粮秣,须五日一查,尤其仓曹吏赵五,此人贪小,需着可靠之人盯紧;城门、宫门巡防,宜增派两班,口令常换……”
尽管当下不是细说的时候,但王世充说的还是很仔细,小到某事,他都详细举例。东拉西扯,说了半晌,才意犹未尽,暂停下来,说道:“等我正式出兵前,再与你两人细说。”
说了这么久,还不算细说。
然张镇周等熟悉他的性格,知他就是这么个人,一个喜好赌咒,再一个,每有事时,总是殷勤诲谕,言辞重复,千端万绪,巨细无遗。两人便耐心听着,应诺就是。
虽对王世充要不要出洛阳,诸人中还有人存疑虑,但王世充既已决定,也只能听从。
王仁则因他提起了李善道,忍不住问道:“阿父以为,李密若与李善道相争,孰胜孰负?”
王世充思量了会儿,说道:“李密的手段,我等皆知,其虽背主无义,颇知兵也;李善道,没有与他交过手,然其歼薛世雄、窦建德、败李世民、闻前时又歼灭了宇文化及,也是个知兵之人。他两下争斗,胜负不好说。
“不过,无论谁胜谁负,负的一方不论,胜的一方也必会元气大伤。我军趁此时机,休养生息,并招兵买马,充实兵力,至时进与之战,胜券定然在我,渔翁之利可以得之!”
王世恽闻言,拊掌说道:“阿弟,这话说得好!便让元文都、卢楚诸辈得意一时,且看最终得利者,究是谁人!”
话音未落,紧闭的门窗忽然呼呼作响,诸人转头看去,是一阵疾风吹打其上。
议论多时,众人辞别散去。
王世充独坐片刻,唤来侍立门外的家奴梁百年,令道:“请道长来。”
未久,一个清癯瘦削,三绺长须灰白相间,戴高冠,着鹤氅,衣襟以银线绣北斗七星,腰束青丝绦带,悬八卦铜镜、桃木法印,足穿云头履,行走时大袖飘飘如乘虚御风的道人被领入暖阁。这道人名唤桓法嗣,是洛阳城中的一个有名高道,与早前投奔李密的李玄英齐名。
王世充起身相迎,说道:“上次劳道长为我卜卦,算得极准,随后就收到了犬子来信。今日请道长来,是为离京之事,恐难推脱了。敢劳烦道长再为我卜上一卦,此行离京,吉凶如何?”
——“犬子”云云,王世充的另一个兄长王世伟与他的长子王玄应,原从杨广在江都。宇文化及作乱,弑杀了杨广,率骁果北上时,王世伟、王玄应和别的朝臣相同,都被裹挟军中。前时闻知宇文化及在林虑成擒,王世充担心王玄应等的安危,当时就请桓法嗣卜了一卦。卦象是没有危险。却随之,他果然就收到了王玄应等的报平安的来信。
桓法嗣便取出蓍草,於案几上郑重排布。
细长的蓍草在案上错落有秩,或放或取。
王世充屏息凝神,目不转睛以观。
阁内只余炭火爆裂的轻响与窗外的风啸声。
桓法嗣神色专注,手指捻动间,卦象渐次显露。
……
数日后,杨侗催促王世充亲征的旨意如长孙安世等所料,确然再至。
桓法嗣所卜卦象的隐晦启示,已存王世充心中,加上已有定策,他遂不再推诿。
两日后,亲率精兵万余,旌旗招展,开出洛阳,向陕虢方向而去。
消息如插翅般飞传至洛口仓大营。
李密闻报,一直紧锁的眉头终於舒展开来,拍案说道:“这厮终是离巢了!我无忧矣!”
当即召见房彦藻等人。
众人赶来,得知王世充已亲率大军西进,也各大喜。
房彦藻心思电转,说道:“明公,王世充离开洛阳,我大军可以北进荥阳矣!然大军开拔,粮秣调运、营伍整备皆需时日。近日汉军两路攻势凶猛。单雄信河内兵败,后撤三十里;又数得管城急报,陈敬儿攻开封甚急,昼夜不歇,城外三营被他拔了两个,开封已然告危,又恐怕等不到大军开拔的时候。一旦开封失陷,汉军再从河内温县渡河,两路夹击管城,荥阳将失!而今王世充既已离洛,我军再无后顾之忧,不若便先择大将,引领部分主力先赴荥阳。”
李密在等待房彦藻等人时,对着沙盘推演,已有筹划,说道:“卿言正合我意。我意便令孟让先领其部兵,节制时德睿、王要汉诸部,杨庆参赞军务,克日启程,先往荥阳。并檄令郑颋、贾润甫,可展开反攻,以解开封之困!”
房彦藻问道:“敢问明公,怎么解困?”
“单雄信是怎么败的,咱们就原封不动,还给李善道!”李密如此这般,将计策说出。
房彦藻等人听罢,齐声说道:“明公妙算,此计可行!”
军帐内,炭火将熄,余温尚存,新的调兵遣将之令,接连下达传出。
洛口大营,如似解冻的冰河,开始隆隆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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