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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农郡府门前,寒风扑打着门廊下的灯笼。
秦敬嗣高大的身影立在阶前,衣袍外罩着厚重的裘氅,目光迎向牵马而到的数十人。
为首这人,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精神却足,系是李善道身边的近侍武官,备身左右郭孝允。
“恭迎天使!”秦敬嗣与他认识,露出笑容,大步迎下台阶,施礼说道,“远道而来,辛苦!”
却这郭孝允,如前所述,是郭孝恪的弟弟。
他现任的官职备身左右,仍如前所述,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备身等都是天子的侍卫武官。这些侍卫官,仅限高级贵族或宗室子弟出任。改制后,像郭孝恪等这些文武高官的子弟,李善道着实选了一批,出任此类职务。还有同为天子侍卫、地位较低的三卫系统,亲卫、勋卫、翊卫,李善道也从品级相对较低的官员子孙中做了选任。之所以派郭孝允来传旨,一是他与秦敬嗣认识,二是郭孝恪现从刘黑闼在河东,底下他还要去河东传旨。
郭孝允叉手行礼,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说道:“大将军客气,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往他身后的数十从骑看去,个个风尘仆仆,衣甲上、马的障泥上溅满泥点,马匹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显是经历了一番艰难的跋涉,渡黄河,穿崤函险道,踏雪翻山。
秦敬嗣连忙令从吏引郭孝允的从骑去歇息、饮马、喂料,自则亲热地拉着郭孝允的手臂:“快请入内,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步入郡府大堂,炭火燃烧,暖意如春。
秦敬嗣令人奉上茶汤、干果蜜饯,关切地问道:“路上可还顺利?要不要先稍事歇息?”
郭孝允接过热茶,暖意顺着手心蔓延,却放下茶碗,起身说道:“大将军厚意,孝允心领。然王命在身,不敢怠慢。请大将军备香案,先接王令旨意。”
秦敬嗣神色一肃,不再客套,当即命人设下香案,整理衣冠,恭恭敬敬地跪拜在地。
郭孝允取出黄绫封裹的令旨,朗声宣读。
令旨颇长,主要三个部分的内容组成。
先是概述了河南、山东的战场形势,将高延霸搅乱东南,王薄、綦公顺在刘兰成的辅佐下震动山东,局面於我有利的大略,讲与了秦敬嗣知。
随即转入正题,喻告秦敬嗣:近悉李密施压,王世充迫於压力,极可能出兵进犯陕虢。着令他整军备战,加固城防,斥候加倍,严加防范。又告诉他,将会调派援军,前来相助於他。
第三个部分,是提及到了关中李渊的情况。
令旨中说,因前时大雪阻隔,关中情报迟滞。上次情报显示,刘文静大败后,薛举八月病亡,其子薛仁杲已即伪位,李世民乃再为元帅,领兵再做进攻。虽窦轨被薛仁杲击退,然李世民有用兵之才,上次兵败是因其患病,刘文静冒进之故。此番薛举已死,他重为元帅,领兵再攻,窦轨虽败,薛仁杲勇而无谋,暴虐失众,久则必非其敌,恐怕是覆灭不远。
令秦敬嗣多探查关中近况,一旦闻知薛仁杲兵败,务必严防同时,火速奏报,并转告刘黑闼,叫刘黑闼也要防备唐军反攻。又说,同样的令旨也写给了刘黑闼,将由郭孝允一并传达。
令旨之末,转回到了王世充可能进兵陕虢此事上边,说王世充即便出兵,其心腹大患仍是李密,料其定不会全力以赴,无需过忧,然亦不可轻敌,务必谨守渑池,以为弘农屏障,阻敌西进。最后再次提醒秦敬嗣,陕虢之忧,多在关中,李渊近况须当着紧探悉。
——此令旨下时,宇文化及还没歼灭,石钟葵部还没来援,因此这两事都没提。
令旨宣读完毕,秦敬嗣叩首领命:“臣秦敬嗣,谨遵王命!”
起身,郑重接过令旨,交予堂下吏妥善收存。
撤去香案,重新落座。
秦敬嗣拿起案头他刚在看的这份情报,对郭孝允说道:“大王洞察如神!此乃刚得之关中最新探报。”他指着情报,说道,“李世民的主力兵马,尚未与薛仁杲接战,但薛仁杲昔为伪太子时,残暴无恩,与诸将帅素多有隙,及嗣伪位,众咸猜惧;薛举的谋主郝瑗因薛举之死悲伤过度,又染病卧床,已不能理事,其兵之势,现已日衰。
“尽管九月间,仗其勇悍,先是击败了窦轨,又打败了伪唐骠骑将军刘感,将他杀了,然依此最新探报,其后他数攻伪唐陇州刺史常达,兵皆不利,士气渐沮,其众心已颇有散,粮秣亦不为继,掳掠而已。观此态势,确如大王所料,怕是再过不了不久,就会败给李世民。”
——亦如前所述,薛举是在大业十三年七月,称的帝,称帝后,他将都城从兰州迁到秦州,即后世之天水,之后就向东略地。十二月,遣其子薛仁杲攻打扶风,众号称二十万,谋划进攻长安。此正李渊拥立代王杨侑为帝的时候,李世民率兵击之,大败薛仁杲,追击至陇坻而还。此为李世民援河东之前,李渊与薛举之间的战争。
在这之后,两边一直没再有大的交战,直到李世民在河东与李善道对阵时,双方再次开战。
再次开战后的过程如是:李世民回到关中后,率部进战,进至高墌,即后世之陕西长武县,认为薛举军粮少,急於速战速决,於是决定守城不战,以拖垮他们。却不意他连番征战不歇,天又暑热,患了病,军务暂由行军长史刘文静代理。薛举多次挑战,诱使唐军出战,突然袭击,遂乃大败唐军,唐军死者达十分之六,并俘唐军总管慕容罗睺、李安远、蔺兴粲等。
李世民率残兵撤回长安,薛举由而夺取了高墌城。
本是大胜,可以趁胜进击,薛举的谋主郝瑗设谋说,现在唐兵刚被击破,将士多被擒获,人心动摇,可乘胜直取长安。薛举表示同意。却将出兵时,薛举生病,召巫师看视,巫师说是唐兵作祟,薛举恶闻此事,未几就去世了。再之后,就是薛仁杲即位,郝瑗病重,以及李渊获悉薛举死后,李世民再为元帅,领兵再次进攻薛仁杲等这些事。
却这薛仁杲,委实勇悍绝伦,虽然薛举死了,其军心不安,在与唐军的这回大战中,却还屡战屡胜,先后击败了窦轨、刘感等。不过随后,当与唐陇州刺史常达的交战时,薛仁杲却屡战不胜。这也即秦敬嗣最新得到的这份长安情报的内容。
其实这些事已经是九月底的事了,距今已快两个月前。但唐军河东战后,对与河东南部、弘农交界的地方,封锁很严,细作不易混入,消息不易传出,加上前些时的大雪,也增加了消息打探、传递的难度,故快两个月前的情报,秦敬嗣现下才得。
却说到薛仁杲残暴,实际上薛举也残暴,他父子都是好杀之人。如薛举,每破阵,所获士卒皆杀之,杀人多断舌割鼻,或碓捣之。而薛仁杲比其父更为残暴,就连同样残暴的薛举都认为他太残暴,说他,“汝智略纵横,足办我家事,而伤於苛虐,与物无恩,终当覆我宗社”。刘感被俘后,薛仁杲让他劝降泾州守军,刘感假意答应,至城下则大呼“逆贼饥馁,亡在朝夕,秦王帅数十万众,四面俱集,城中勿优,勉之”!薛仁杲很生气,就在城旁把刘感活埋到膝盖,骑马跑着用箭射他,直到射死。又此前他俘获到了历南梁、西魏、北周、隋几代的大名士,文坛宗师的庾信之子庾立,庾立不降,薛仁杲就将之磔於猛火之上,渐割以啖军士。
论以残暴无恩,薛仁杲实当之无愧。
话回当下,郭孝允闻得秦敬嗣此言,便说道:“仆在大王身边侍奉时,尝闻大王言及李世民,对他赞誉有加。既然关中最新的情况是这样,大将军宜当速速奏报大王。”
“俺亦正此意。”
郭孝允喝了几口茶汤,驱散了些疲惫,转开话头,问道:“仆离白马时,刘大将上奏,言说晋阳方面与伪唐军对峙,无有大战,梁师都趁伪唐外则河东不利,内则薛举未定,占据了延安等郡,晋阳的伪唐军现只能守城,故他请求借机将一直没有时间打的长平郡打下,大王已经允准。仆此来为大将军传旨,途经河内时,又闻刘大将军已分兵两路,一路自上党南下,一路由其亲率自绛郡东进,围攻长平,不知长平近时战况如何?可以下否?”
属秦敬嗣辖区的陕县与河东只隔着黄河,秦敬嗣与刘黑闼又要共同防备唐军,两边的联系很密切。对河东的情况,他比较了解,听得此问,他就答道:“刘大将军进展顺利。长平外无援兵,内则人心惶惶。又其郡中义军司马长安部已归降刘大将军,拔取此郡,朝夕之事。”
答过郭孝允,秦敬嗣也有关心的事问,问他说道,“闻单雄信在攻河阳,大夫既从河内过道,当知河阳战事。河阳情形,当下如何?”
——“大夫”也者,郭孝允的散官现为从五品的朝散大夫。传旨已毕,是以改称其官职。备身左右正六品,朝散大夫品级高半品,故是又不称其备身左右,而以大夫称之。
郭孝允摇头说道:“仆未经河阳,不过在河内郡府河内县,听李太守说过,单雄信连攻无果,河阳三城坚如磐石。”顿了下,笑道,“说到河内,却有一桩大喜事,须告知大将军!”
——“李太守”,是李育德,他在河内后方,负责前线的后勤辎重等务。
“哦?何事?”
郭孝允将身子略向前倾,说道:“仆离河内县城时,捷报传到,宇文化及残部已被歼灭,赵大将军、王将军等生擒此贼及其党羽,并搜得其僭越所得之传国玉玺!”
“当真?”秦敬嗣霍然起身,脸上瞬间涌起巨大的惊喜和激动。
郭孝允笑道:“岂能有假?”
“好!好!真是太好了!宇文化及小丑,大王回师河北时,俺便知他必被歼灭!却得传国重宝,真是天大喜事!”他坐回席上,用力一拍大腿,“这是天意!大王承天受命,天命所在!”
他虽出身寒微,然位高权重日久,视野开阔了,接触的人也多是人才,政治上的见识很有长进,因深知这方玉玺在天下人心中的分量,其政治意义远超千军万马。
两人又感慨议论一番。
谈谈说说,夜色已至,红烛摇影,见郭孝允难掩倦色,秦敬嗣便不再多谈,令上酒菜,陪他饭罢,亲自安排他前往馆驿好生歇息。
送走郭孝允后,秦敬嗣返回大堂,一面立刻派人召城中的薛万均、源大师等将,以及他大将军府的长史、司马等大吏连夜来见,一面召来记室,令写给李善道的有关最新长安情况的奏报。
奏报写罢送出。
薛万均、源大师等陆续来到,秦敬嗣就转达令旨,与诸将、诸吏讨论应对王世充部可能来攻的防守战备,不必多提。
……
郭孝允休息了一天,次日启程,率从骑离了弘农县城,北上河东,接着传旨。
由弘农县到河东,需先到陕县,在陕县渡口渡河。
陕县离弘农县百十里地。行了一日多,这天下午,刚到渡口,忽见一队骑士自弘农方向驰来,向陕县县城而去,郭孝允心头微动,令从骑赶去询问,可是有何事体。
不多时,从骑回禀:“禀大夫,是渑池秦将军急报秦大将军,探得王世充前锋数千人马,打着杨宝的旗号,已出洛阳,沿洛水而行,进向陕虢。因秦大将军令召陕县的张将军议事。”
——原本渑池的守将是黄君汉,河东战后,黄君汉跟着李善道回了河北,换上了秦敬元镇守。即这从骑口中的“渑池秦将军”。秦敬元是秦敬嗣的弟弟。李善道打下黎阳仓后,很多卫南老乡来投奔他,秦敬元就是这个时候投奔的。不仅渑池的守将换了,原守桃林的罗龙驹、卢氏的高季辅、陕县的郭孝恪也都换了。守陕县的换成了张桃符,亦即这从骑口中的“陕县的张将军”,他是张伏生的弟弟。这是因为一则弘农郡的这几个县,已经比较稳定,二则河东南部已得,与弘农郡可互相支援,不需要这么多有能力的将领坐守了。且亦不必多说。
郭孝允闻得这从骑的禀报,心头不禁一跳。
没想到前脚才令旨传下,后脚王世充的前锋就出兵了!
然而,一丝疑惑旋即浮上。
从洛阳向陕虢,也就是弘农郡,有两条路。一个是走谷水,到渑池,然后继续西进,可到弘农县,他此来弘农县传旨,走的就是这条路;一个是走洛水,到渑池南边的宜阳,然后入弘农郡,到弘农南部的长渊、卢氏等诸山县。渑池现有汉军驻扎,宜阳没有,名义上仍为隋属地,王世充这支先锋,为何不走谷水,走洛水?莫非是先到宜阳,与驻兵会合,再北攻渑池?
此念一闪而过,郭孝允随之就不再多想。
秦敬嗣既已得报,以其老成持重,必会做出妥善应对。
他的职责是尽快再将令旨送达河东刘黑闼处,无需为此多虑。
船已备好,郭孝允等牵马上船。
仲冬的黄河水面浩荡,浊浪排空,挟带着上游的冰凌,奔流不息。
南岸的崤山如黛,北岸的中条山积雪皑皑,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幕下更显苍凉雄浑。
站在船头,迎风破浪,顾盼这波涛汹涌的大河,眺看两岸的山峦叠嶂,他胸中豪气顿生。
凛冽的寒风扑面,却吹不散他心中的炽热。
想当初随兄长郭孝恪归降大王之时,不过是被迫求活,自以为权宜之计,何曾能料到今时?
年余之间,李善道西取河东南部,威震山东河南,歼灭宇文化及,传国玉玺也已得之。
谶纬中所言的当王的李氏,确实如军中传言,越看越非是李善道不可!
他正值热血方刚之年,眼见这煌煌大业如旭日东升,只觉浑身充满干劲,恨不能立刻飞渡黄河,不为见他兄长,只为将王命快点传至河东,不负李善道对他的信任、重托!
……
陕县向东二百里,即渑池,过了渑池,再向东百余里,谷水汇入洛水之处,则便是东都洛阳。
洛阳宫城的深处,一间暖阁内,正有几人对坐密议。
主位所坐之人,身材健硕,深目高鼻,髭须浓密,正是洛阳小朝廷的郑国公、吏部尚书王世充。其余诸人,或亦胡人相貌,或文臣袍服,或武将打扮,尽是他的兄弟子侄、亲信党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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