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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身去,天际浮现了几丝闪着金光的云彩,华光万丈,将整个天际染得一片璀璨。是啊,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天气,十来年那副图画般的景色从来没有褪色过。当时自己凤冠霞帔,坐在十六人抬的轿中看到的便是这般,丛峦叠翠,在夕阳下拉出淡色的影子。身前身后侍女下人环绕,一路直往云南而去。
大哥评价自己说:柔而不媚,秉着沉和,足堪以重任。于是年方十六的自己便被推上了花轿,代替一般大的南家三小姐嫁给云南段王世子。当时五姐音简之前来任命之时,睢园的姐妹只羡慕自己好福气,能够顶下三小姐的位置做世子侧妃。独独音简之摇了摇头:“一群傻丫头,睢容过去虽是尊崇了,却实际上是一名人质,拉拢段王的价码。”她拍了拍自己的手,低声道,“过去万事小心,世子的妃子可不止一位呢。南家三小姐突然失踪,大哥他们决定让你代替。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的了。”
哦,差点忘了,这么些年一直听人叫自己九儿她娘,都快忘了当初曾有这么一个名字:睢容。睢容,睢容——容十七妹看着彩霞,歪着头笑了笑——这名字一想起来,就会想到当初睢园那一片最翠绿的竹林。风声细细,自己喜欢在里面练剑。那里幽静得很,沉积的落叶足足有尺来深,连大哥顾昀之偶尔也会前来散步,遇上了便会亲自指点一二。当时自己在睢园女子排行第十七位,大家老是叫小十七,小十七的,疼爱得很。可是为什么舍得让自己远嫁云南呢?一样都是十六岁,她南家三小姐可以逃,为什么自己不能逃,为什么要自己来担此责任?
顾昀之皱着眉头道:“不交好段氏,南家打天下便有后顾之患;我睢园既助他们谋求大业,此事自当尽力而为。你是睢园女子,素日沉稳,不得因私因逃脱。”所以,她坐上了去云南的花轿。她原是打定了注意好好做这个侧妃的,是睢容也好是南家侍颐也好,做到了该做的便是不辱使命。
可是,天不遂心又有何法?卫家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联姻一事,连派五次杀手追逼,次次直逼非要置自己于死地。最后那一次的惨烈,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一地的鲜血横流。已连续四次逼退卫家杀手,随行一行人已是精疲力尽,身心疲惫不堪,倚在树下休息,自己也找了一棵稍远的树下休憩一番。段氏派来的其中一名护卫正开口:“请主子移驾过来休——”耳边一阵风声,成群杀手已至。连开口也省去了,其中四人一亮刃便向自己杀来。那一片惨白的剑光掩杀过来,只来得及看到反射出来的自己惊愕的脸。
后面呢?后面是一场混战,记不得了,记不清了,睢园弟子跟随出来的都挡在自己面前只为保证自己的安全。血一次又一次地溅在身上,她有些呆呆怔怔的,只知道被动地抬手抵挡。她心里怕得很,只是想哭,手都在颤抖,却惟独不敢掉眼泪。因为她怕,眼睛模糊了,待别人杀来自己又得多一个睢园弟子以身躯抵挡换自己平安。不敢掉泪,记忆却是模糊的,似在朦胧的泪光中,磷光片羽,只恍惚记得他们临死的样子。为了这一次联姻,为了这所谓家国天下,江山社稷,这一场死了多少人呢?她不敢数,连低头也不敢去看一看,她骂自己心里怯弱,睢园出来的人俱是经过了殊死格斗拼杀,连这个也不敢看还算睢园弟子?可是,她僵硬了脖子也不敢低一低头。等到印象清晰的时候,只看见满地横尸,血流成河。自己呆怔地坐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面前尸身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尚自有血液涓涓流出,缓慢地划开,映了一线旖旎的夕阳残光,光点随之流动,只是刺眼得很。自己的脚埋在血水里,红色绣鞋浸透了染红了白袜子。
可是,卫家杀手还是不断地上来,而自己身上所有的武器已经用尽,连珠翠也用来当暗器了。能怎么办呢,她呆呆地看着远处前来的杀手们,能怎么办呢?她握紧了拳头,不能死啊,我不想死呢!她摸了摸袖子里惟有的一颗霹雳弹,使劲一扔,同时扭身跌跌撞撞地跑了。惟有的这么一次,她做了逃兵。她不敢想象睢园知道了会是怎样的情形,她只是不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杀戮。她只顾着逃了,跌跌撞撞地逃至了现在所住的山村。隐了姓名,只要活得安静一生。
可是俊生——可是俊生,容十七妹将牙咬了又咬,到底还是要回去面对么?睢园对于临阵脱逃的人可从来没有手软过啊,自己回去找南家简直是自寻死路。可是,俊生的病实在是——十七妹的心悬在那里,只是透不过气来,像被一根绳子拴住,上上下下不肯停歇。心,像是在那里喘息,回还是不回?
最后一丝云慢慢掩了下去,霞光渐落,天幕沉沉地坠。十七妹伫立良久,点亮蜡烛走到里屋,打开箱子从底层翻出一件衣服来,银丝织就的花纹在微弱的光下似水一样流动,胸口处那一朵代表着睢园的西番花湉湉欲放,点缀的那颗玛瑙像是滴出凝结的血珠。翻过去,可以看见背面用孔雀线绣着睢容二字,遒丽的笔法淡淡渲染着当初,所有在睢园的过往。
十七妹把脸埋在衣服中,睢容,睢容——既然是以睢园为姓,终是要回去的。躲了十来年,终究是躲不过。十年前的懦弱,不管怎样,还是得还回去,老天果然看得明白。
将九儿交给张家婶子暂时照料,容十七妹出了村子翻身上马,直奔长安而去。天气依然料峭寒意不消,洛阳却已是暖意融融,繁花盛开。街上人潮涌动,走在其中倒是久违的感觉,为了躲避睢园事后的追捕,十来年都呆在村里几乎不怎么露面。冷清多年,除了近邻,不曾与外人多接触。如今走在人流中,听着周遭的欢声喧闹,感到一种自由的愉悦充盈全身。
她已经打听好了,南式原领南家子弟兵刚攻下了卫家的西三郡,截断了长江一流上游的水路,立了大功因此回长安原府休息几日。因此,她不敢耽搁,直奔南家而来。旧宅依旧,轩昂之气隐着一股大气磅礴,门口护卫森严,换班交接井然有序,丝毫不乱。以前随大哥顾昀之来过,路是熟悉的,却是进不去。
门口侍卫谦和有礼,虽不像有的盛气凌人,却是客气的疏远:“姑娘,这里并不是随便进的地方,还请离开。”
连大门前的石阶也是踏不上去的,容十七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沉了口气,道:“我确实有要事找你们公子,烦请通报一声。”然后递过去自己带来的包袱。
侍卫迟疑了一下,唤来了一位头领摸样的人。那人眉目有神,打量了一阵十七妹,并未打开包袱,却是用手隔着布细细摸索了一番,又放在鼻尖闻,确定没有凶器毒物,方开了口:“姑娘稍等,容我进去通报。”
十七妹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才算吁了口气。她并不能确定南式原看到里面的睢园服饰,能够看在自己帮过南侍颐远嫁云南的份上帮自己一把。如果以此恰引来了睢园人物,那反而是更加的糟糕。她捏紧了手,面容虽强自镇定,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不停。过了一刻钟,那人出来了,侧身一摆手势:“姑娘请。”
一路穿过重重院落穿堂,十七妹暗暗付度:南家果然有大成之势,厅堂庭落虽简单朴素,却是布置得恢宏大气,点缀得宜相互辉映。路上寂寂无语,遇上的丫鬟家丁也俱是走路轻声,不曾大声,愈增加了整个的气韵。转过一个足有人高的青花连珠瓶,那头领向屋里一躬身便退下了。十七妹抬头,便看见了南式原,那个众人口里传说的用兵调度如神,运筹帷幄的“长安公子”。
他依旧是一身银灰色长衫,倚坐在书房正面的椅子里,气势淡漠,气宇轩昂。背后两副书法,大书“静”,“和”,恰是他如今的气质。他细长的凤目扫过十七妹,微冷的寒意却是神色不动,一手只是抚着桌上十七妹的包袱,并不开口。
十七妹深吸了口气,上前两步屈身行礼:“睢园十七睢容见过公子。”
南式原嘴角上挑淡淡一笑,慢慢地道:“如今你也算不得睢园之人吧。十年前私自逃脱,远避他乡,”他顿了顿,又道,“顾昀之的性格可容不得这样。”
“是,睢容自知有罪。”十七妹听他如此说,反而心里去了怯弱畏惧,心里一瞬间越发坚定起来,“此次冒死前来,是想求公子相助。睢容感激不尽,虽死无憾了。”
却是迟迟没有回答。十七妹屈身蹲在那里,低头不敢多言,只是沉下心来静等他开口。看不到南式原的表情,只感到似乎是笑了一下,良久方慢慢地道:“你年幼时便应远嫁云南,未曾为睢园做了多少事,又给我南家添了这么一个难题——”他微微向前倾身道,“你觉得凭什么我应当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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