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江南令（一）

背后山越发寥廓了开去，江南山水秀气，淡淡的只是青影，如同墨色遇水散开了的痕迹。几家农户，炊烟连云直上，碧青的透着黑青色的瓦。

    她穿着简单的农家衣服，淡红、普兰，捧着灿烂的山花安静地笑。也不曾挽髻，垂顺的发丝落下来，抚在脸上，丝丝的痒，她也只是笑，两眼如星。背后的景致朦胧了开去，越发将她突了出来，在苍山绿水间低矮地绽放。

    ————容十七妹画像

    “九儿，九儿！”

    “哎！”有点破旧的门帘一动，一个小小的身影跑出来，一见外面立着的人，马上眼睛笑得弯弯的，“张婶婶。”她身上的小棉袄已经泛旧了，可是刷洗得很干净。外面还是早春，天还冷得很呢，九儿鼻尖通红的，她使劲一吸快流出的鼻涕，嘴巴一咧露出还没长齐全的门牙，“张婶婶找我娘吧。”还不等回答，立马一甩头，两个小辫子一个劲儿地乱晃，大声地王屋里喊，“娘，娘，张婶婶来了。”

    “来了，来了。”里面的人应道，理着身上的围裙走了出来，也是出来就眉弯笑，“哟，张家婶子来了，里面坐吧。”她在围裙边上擦了擦手，打起门帘往里面让，“快进来吧，外面怪冷的。”她摩挲着九儿的头，道，“阿九，去张婶婶家里找你虎子哥哥玩会儿，啊。过会儿娘做好了饭叫你。”

    屋里并没几件家具，极普通，看那些痕迹也能看出是很久之前的一直没换。一应东西倒是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像是才做过扫除，地上还有水的痕迹没干。一个小炉子煎着药，屋里很大一股子药味。张家婶子一边往里面走，一边笑着道：“十七妹子，你家九儿越长越好看了，倒有点像你刚来的那时候的模样呢。村头那万家丫头就没你家九儿俊。”

    “您别夸她了，”容十七妹和气地笑着，张罗着烧水，“一点儿大的孩子，哪能呢。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健全就行了。仔细回头您一夸了，她跑万家去炫耀一番，”她压低了声音笑道，“别看年纪不大，可爱美了她。”她一笑，眼角就堆了几根皱纹，可看着是舒服的，并不显老。声音温温柔柔的，长得也秀气，眉眼和艳。平日穿着和众人差不多，也并不多么出彩，可张家婶子每回近了细看，总是觉得她的漂亮竟经得住细细打量，细看之下越觉长相出众。当初刚看见她时，一身云彩般的绸衣，贵重雍和，回眸一笑令自个儿失了神，还以为她天女下凡。她并不知道那时候她处境并不好，身上衣服的红点乃是血迹斑斑，此后交往起来也并没有什么架子，这才慢慢地熟络起来。

    张家婶子也是一笑，万家那小丫头乖巧机灵，就是臭美，性子好强，非得让大家认为自己是村里最漂亮的。要是听说了这话儿，还不闹起来才怪。她想幸亏自己生的是儿子，不争这些。她指了指火上的药罐子，问：“这药吃了些日子了，可怎么样？”

    容十七妹敛了笑容，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为了这药，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药效还不就那样，好一阵歹一阵的，就是不让人省心。”她拿起一边的蒲扇，弯腰对着小炉子缓缓地扇着。药罐里蓦地腾腾冒出一大团白雾，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只觉得一片湿润，忍不住去揉。

    张家婶子看着她弯着腰蹲在那里，瘦弱的身子佝偻成了小小一堆，腰那里越发空落落的，也觉得怪可怜的，忍不住道：“这些年也难为你了，这么苦着叫我怪不忍心的。当初看着你一个人儿，小姑娘家，便想给你说个人家免得一个人苦。哎，”她拍了下大腿，“看着俊生倒是清秀伶俐的人儿，哪想到——”她皱着眉头摇摇头，叹了一声，有些暗哑的声音在昏暗的小屋子里与回音重合，跌跌撞撞，“造孽啊，我心里就觉得愧对你啊妹子。”

    回眸笑了一笑，容十七妹拿筷子在药罐里轻轻搅拌着：“婶子您宽宽心，没什么。我过得挺好的，不还有小九儿嘛。”她坐在一边，拍拍张婶的肩膀，咧嘴笑道，“俊生纵然对我不好，可对小九儿还是记挂着，这家不也这么过下去？”她眉角的皱纹舒展着，似乎对自己如今的处境还算满意，并不心生埋怨。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旁边的药罐微微笑着，眉眼里满是温和的笑意。

    回想来到村子以前的日子，对比起来，如今虽是贫苦些，可到底自己算是有这么个家。俊生——想到这里，容十七妹不由得眉梢往下滑去，虽然依然是笑着，可自己也能感觉出那份眉尖上挂着的无奈——在外是荒唐了些，可到底是自己的丈夫。大家不都说吗，“一日夫妻百日恩”，累了倦了，终究是会回到自己身边来。何况，自己还有小九儿呢，那缺着门牙学自己眯眼笑的孩子，让自个儿永远不会烦腻。如此，这日子苦一点也没有什么的，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吧，十七妹想到这里，轻轻吐了一口气。

    四周打量了一下，墙角顶上漏了一条缝儿，丝丝往里面露着风，张婶子便道：“你这屋子露着一块可不行。我回去跟虎子他爹说声儿，让他什么时候来帮你补补。你家俊生身子不好，若你和九儿也受了凉，可有得你受的。”一边说着，便要回去。容十七妹口里谢谢着，笑着送她出了门儿。两家本来隔得很近，她顺便喊了一句：“小九儿，该回来了啊！”

    对面屋里传出一阵阵笑声，只怕正和虎子玩得开心，也不知她听到了没。外面暮色正垂了下来，丝丝蓝灰色压着橘色、金色的云彩，从远处山那头慢慢向这方向逼来，带着格外的静谧，倒是难得的好天气。四处还没点灯，几家炊烟袅袅，笔直地往上升去，乳白色的雾散开来，眨眼就成了透明。也不知是谁家放牛回来，牛蹄声声踏下去，很远地走过来，却似乎又就在耳边。

    容十七妹就挽着门帘，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内心倒是极平静。这样的日子，恐怕是二姐最想要的吧，十一年前的她跪别众人，毅然离开只为了一份平静的生活。她终究是没有一尝心愿，自己却是得到了，却不知道值不值得羡慕一番。华服褪去，铅尘洗尽，每日灯下只等良人归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