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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沉水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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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宏十四年秋。

    雪无痕没料到却是这样的结尾,回首便是黯然神伤。

    无尘一掀帘子踏进来,手里拿着一页素笺,口里只道:“你快看看,怎么让咱们做这等事情?”

    雪无痕接过来一看,也是疑惑不解:“送加密信件?这可奇了,自有专人做这些,怎么突然把任务交给咱们西楼?”她翻来覆去看这张笺,明黄色暗纹,一角有朱砂的图案标记,确是皇帝内廷传出的。

    “哼,去西蜀?那么远,一去不知要几个月呢。”无尘大大咧咧往榻上一躺,不乐意了,甩手甩脚地闹腾,“如今朝廷内野四周乱得很,蜀王许久没什么表示,只怕是倒戈了。找他做什么。”

    雪无痕摇摇头,理了理微乱的发鬓,收起素笺起身道:“乱世之秋,皇帝精明自有打算。罢了,我去罢。顺便看看蜀王的动向。乱世离向,纷乱必起,我与他有过一次交往,查探一番也好。”说着,衣袖带风,已是出门去了。

    此刻已过了四更,周围森冷,眼前一片淡黑黎色的朦胧,这般暗瑟,应该是郊外罢。

    方才突袭的不明人士已自不见了,雪无痕手握长剑,暗自思索起来:突来的圣旨,这一路明攻暗袭前后不乱动作有序,只怕自己是落入圈套了。她皱眉哼了一声,伸手捂住身侧,暗红色的血慢慢浸出。方才那两个蒙面人士武艺极其高强,配合默契,出招毫不留情,自己一个不慎伤了腹部。而如今把自己落在这荒郊野外,开始入冬的天气,加上血不断流出,自己不由得觉得一阵寒冷浸身。

    突然想到了什么般,她一个哆嗦,手忙脚乱地拿出那张明黄素笺来,搽亮了火折子细细打量,不由得“啊”了一声。素笺上的字受了血迹已是化了少部分开去,看到此雪无痕只觉得似乎血液停止了流动,浑身冰冷,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为避免有假,皇帝亲写给西楼的笺文素来用的是特制的墨,加以素笺里加了材料,字体遇水等皆不会有变。这,只能说明此次任务并非皇帝所下,乃是别人假制!

    是宫里暗藏的暗人!南家还是卫家?雪无痕死死按住伤处,眉头紧蹙,只觉得心里慌乱得很,有点呼吸不过来,念及此便心里沉沉下坠。那么,这么看来他们要对付的便是西楼。几年来一直压制睢园的行动,还几次与南卫二家有过节,郁结于心,这次恐怕他们要一举毁了西楼!无尘在京恐怕也不安全!雪无痕只觉得心神大恸,只想着赶快赶回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方一动,不觉倒吸了一口气,浑身剧疼难忍,似比方才更甚。思虑一番,雪无痕只好决定暂时在此调息片刻,天亮后便赶回京城去。

    黎明之时,雪无痕在第一缕阳光洒进来时睁开了眼。四顾一周,方才发现自己是在一处树林里,青柏苍松,绿藤枯木交织,虽是秋末,倒是满眼绿色。此地气候温暖潮湿,是以树木掉叶得迟,依旧摇曳如夏。带着暖茸茸的晨光斜斜打了过来,耀花了眼。森绿的盈盈泛着绿漆般的厚重,淡青绿的透着透明般的轻盈,雪无痕蓦然觉得放松了许多。

    一双白底皂靴从树后转了出来,一身淡蓝,轻裘缓带。他一扇在手,微微敲打在另一手上,乍一出现便已微微弯腰道:“雪捕快,别来无恙。”话音未落,已立身起来,笑容和煦,临风而立,越显得身长玉立,身影清奇。

    雪无痕一怔,捂住伤口站起来,打量了他一番,方才开口道:“原来竟是南宫公子。多日不见,竟然在此相遇。”伤口虽已不在恶化,可牵扯之间实在疼得要命,那一处的白衣已染透了,成了妖异的红色。

    南宫奚瞄了一眼,手上依旧不停地轻轻敲打,声音却是关切:“雪捕快此次似乎伤的不轻啊。”

    雪无痕皱眉一笑:“莫非南宫公子也是前来拦路的不成?”刚说完,已是微微咳了几声,声音疲乏透着空洞。

    顿了顿,南宫奚蹙眉忍不住道:“如今雪捕快年纪不轻了,如此常年奔波在外,极是辛苦。应当多加保重才是。”他摇了摇头,面容踌躇,不知想说什么却又止而不言。他本是极清奇的人物,这一皱眉倒添了几分忧郁气质,倒让雪无痕看住了。早就闻说这位南宫家长子人才绝顶,却为了一市井女子与家里断了关系,如今甘愿回来,重撑家门,想是遭了什么变故伤透了心罢。

    她这番好奇的打量自然没能逃过南宫奚的眼睛。他微微赧颜,停了敲打的动作,侧了头去不知看到了哪里去。像是想着什么措辞,停了半响方才慢慢地道:“当年一些荒唐事,传得人人尽知,如今遇上一个解释一个倒是令人为难了。”

    雪无痕“扑哧”一笑,没想到他前来用这般语气尽聊些这些有的没的,便也干脆顺着他聊八卦:“那她怎样了?”

    抬头一愕,南宫奚展开扇子扇扇风,仰头望了望时辰,呼了极长的一口气,面容平静:“这我却不知了,早就失了联系了。”说完,对着雪无痕一笑。本是极平和的,雪无痕却是能感到那份痛楚,在深处一闪而过。她不再年轻,不会再有机会领会到这些,可那些风霜的磨砺、常年奔波的生活并不曾减了她的细腻。她缓缓一笑,于是道:“断乎没有一个女子肯舍了自己当初爱过的人,何况她还和你在一起度过了那么些日子。如今怎样,也许不用追究;可当初的那些,却不该轻易忘了去。”

    听到此言,南宫奚蓦然脸色一黯,却又掩住。咬了咬牙,方才勉强开口:“是,是她造就了如今的南宫奚,我却无能,只能看着失去她。”他收了扇子,正色道,“雪捕快一向聪明机智,应该知道我此行来的目的。”

    似早有准备,雪无痕点点头,虽不说话,手上已是暗暗握紧了剑鞘,蓄势待发。

    南宫奚叹了口气,叹得又深又长,语气无奈,神色凝重:“我本是极敬重前辈的,哪知贵妃下诏追捕,加了印玺。前面的几次人马无功而返,推脱不得,只好由我出面。”

    听到此,雪无痕有些了然,贵妃下诏,那么此事想必与那个贾昭媛脱不了干系了。她素与杜妃关系近些,能对贵妃有一定影响且能拿到贵妃印玺的,宫中想来也就她无疑了。再从上次栗衣人之语,她必是埋在宫里的南家人。她暗暗思付:若此番逃脱,告知清宏帝,那么铲除宫中暗人也并非难事。到那时,没有了暗人插手干预,不管怎么说如今形势也许有一定转圜的余地。她看着面前南宫奚有些为难的神色,深吸了口气,平静地道:“不妨事,我明白的。请南宫公子出手吧。”伸手一转,长剑豁然展开,反射出银白一片的光芒。

    南宫奚暗自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得罪。”手微一抬,一招如回风流雪,带着耀眼的阳光而来,迤逦万分。

    几十回合下来,雪无痕暗自感到体力不支,前番数次与人抗衡。再加之伤口未好,南宫奚到底是南家长子,身手却也不凡,如此下去只怕是撑不到最后。正在思量间,忽见南宫奚回身引剑往自己臂上一划,血珠如落珠般滑落,瞬间浸透了衣衫,不由得大骇:“你怎么——”声音一顿,却也明白了两分。

    他只皱眉捂住伤处,轻声道:“若不如此,怎么取信于人我们交了手?我一直敬重你,哪能出手伤你。你快走罢,京城回去不得了,西楼已被抄了。”

    “什么?”雪无痕大骇之下大惊,不由得浑身变色,急切间抓住他手,声音颤抖着喝道,“你说什么?”

    南宫奚喘息着,抓住她死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慢慢往身后的树上靠去,压低了声音道:“西楼不存在了,无尘她已死了。你万万不可再回去,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天高地远,你逃离此处才是。”顿了顿,他按住伤口,又强调道,“快离开此处罢。”

    雪无痕乍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五内俱焚,眼前一片发黑。她微微一个踉跄便要栽倒,亏得南宫奚手快扶住她。她不觉仰天长叹,眉眼萧瑟。她和牟落花付了一生心血在此,寄托了无数的期望在此。从来循规蹈矩,遵天下之律法,逮捕恶人以谏众人,给天下百姓一个公道。没想到,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如此下场。

    为什么?为什么!我为的是黎民百姓,想的是江山安定,给人带来的是公正公道,却偏偏没了自己的公道。

    可怜无尘那丫头,随我六七年,辛苦奔波。二十四五的韶华年龄,却终日与打杀尸体打交道,最开始常常噩梦惊醒。如今却是惨死剑下,叫人如何心甘?

    她头靠在树干上,清泪直落,手捶在树上出了血也不觉得。念及一生奔波辛苦白费,念及落花和无尘的悲惨下场,只觉得肝肠寸断,心哀如死,竟是哭也哭不出声来。从不曾在别人面前显示自己的无奈和软弱,此刻眼泪却是忍不住往下滑。

    南宫奚本欲开口,却也说不出来,只是道:“雪捕头,你还是为自己打算一下以后罢。天下将要大变,你避避风头才是。”

    她终是忍不住,手捂住脸慢慢滑了下去,蹲在那里抽气难以出声。良久,她一声呜咽,仿佛忍了很久,痛苦难言,继而嚎啕大哭起来。一向隐忍如她,安静地为目标努力,不懂得放弃,亦早已忘了哭泣,却在此刻灰了心,撕心裂肺放声一哭。南宫奚一脸痛色,不再忍心看她,扶伤摇摇头转身离去。

    天高地远,天涯海角。可她雪无痕本是为公道而存在,如今却是往哪里去?哪里容得下她?天下之大,地域之广,却没有了她雪无痕栖身的地方。

    天已大亮了,她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白晃晃的日光,映得四处闪着光,一地斑驳,自己泪眼迷离,看不清前面,看不清路。此刻她又能往何处去?

    ——

    白衣胜雪。

    剑光映亮了她灼灼眉眼,不变的明亮如水。

    不再是鲜衣怒马,她却还是她。年近四十,她更多的是那份沉淀了的成熟。信马由缰,她的脸庞淡然而自信,覆着一层恬然静好的光芒。

    染黛轻轻勾笔收尾,谁将绿鬓斗霜华?雪无痕,也只有你这样的奇女子罢,用自己谱成了战乱时候的一曲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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