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沉水词（一）

大雪无痕，却因雪无痕快马飞过而纷飞。

    绣带飘舞，映出她的沧桑和明丽，点出她脸上一笑而过的温和，星点的睿利。蓦地，她腾空而起，挚出佩剑，毫不留情地刺向那只温柔致命的手。划出长虹一般明亮刺眼的光芒，照亮了那一抹无奈的长眉。

    魂梦不离金曲戍，谁将绿鬓斗霜华。

    ——雪无痕画像

    清宏十一年秋。

    清晨，天尚未亮，蒙蒙地透了一些灰色出来。菊青的月一溜滑了下去，余光如同黛色的眼影。微微的光亮。

    这条街上僻静，却也已经有人开始了买卖。那些赶着买新鲜菜式的妇人已是行了来，簇拥着凑在一堆，言三语四地较着价钱。街道并不十分拥挤，却人声嘈杂。两边皆是一些小贩，卖着刚从地里摘来的蔬菜瓜果，新鲜的尚且还带着露珠水渍。一声一声吆喝，往来不停，在如此嘈乱的空间里生生挣出一席之地，异常嘹亮，盘旋在上方。而出了这街，外面尚且一片寂静，人们尚在晨睡中，那叫声如同木槌敲打着他们薄而脆的梦。

    其中一位妇人提着菜篮子，里面已放满了新鲜菜令，走到巷陌尽头却是一愣。一个蓝色布衣的人倚在那里，头上斗笠压得极低，把脸遮了大半只剩下瘦削的下巴，黑影下看不清楚，只觉得似在打瞌睡一般。面前一篮子的韭菜，嫩绿嫩绿的，还带着水珠，便弯下腰去挑拣一番，口里问道：“你这菜怎么卖的？”

    那人也不抬眼，依旧双手环抱于胸前，只是低低地回答道：“不要钱。”声音略微有点沙哑，但仍是显得沉静温和。

    “不要钱？”那妇人大大一愣，停了手，抬眼重新打量对方一番，神色却是变了，双眸中露出惊讶和恐惧之色来，不由得低呼，“你？居然是你？”刚反应出来便要往外逃，却不料身形一顿，已是被对方隔空点穴，动弹不得。

    她大大一怔之后便是大怒：“你，你竟然使这样的手段！”

    那人也不答言，一只手掀起斗笠，眼神直直透了过来，犀利中带着沉静，几分了然安适，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看起来，她已不年轻了，眼角已有着浅浅的皱纹，风霜在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快四十了吧，却自有一股睿利和风韵。眉眼明亮，谦和温冗。对于方才的指责她也丝毫不恼怒，只是慢慢立起来，看着对方道：“总算是抓住你了，费我不少的精神。”

    那妇人脸已是紫涨，恨恨地道：“你好歹也是名震天下的名捕，怎么使这样下作的手段！都听闻你抓住的人无不服你，我看此言太过。”

    “你服气不服倒也没什么妨碍。龙飞烟，你前几年作恶无数，劫官银、盗钱财、入家劫舍、手上十来条人命，如今躲在这里就可以免去制裁么？”名捕右手探出，缓缓摸着身侧的剑，不疾不徐，“我使用了什么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拿住你方才对受害者有了个公正的交代。”

    “哈哈哈哈！”那龙飞烟忍不住仰天长笑起来，声音锐利沧桑，本是差不多的年纪，却因为长久磨砺在粗糙的灶台旁，相比之下显得老了几分。名捕也不见惊讶，只是安静地等着她，平心静气。声音慢慢小了下来，她低下头来，哼哼冷笑着，睨着眼看着名捕，眉头上蹙满了不屑，“公正的交代？那好，我问你，我劫的什么官银，盗的谁的钱财，入了谁家劫了多少房舍，手上欠的又是谁的命？”她直直地盯着对方，一字一句吐出，忿恨而又自傲般地冷眼问着，只恨身体毫不能动弹。

    她不待回答，也不愿待别人回答，自己接下去道：“我劫的是豫州进献的官银，那是豫州史剥削了二十六万百姓得来的自己升官的银子；我盗的是晋州大府给闺女的嫁妆，区区一次嫁女竟要耗资数十万；我入了棣亲王家，看到的是歌乐升平，夜夜花费够小百姓过一辈子；”她不眨眼地盯着名捕，死死地咬牙，不停地喘着气，咽了口唾沫方道，“我杀的也是几个京官的儿子，他们强抢民女夺人田地。”她胸脯不停地起伏，似要呼吸不过来，顿了顿，低了声音道，“我龙飞烟得银数百万，而今却还是要卑躬屈膝为那等人做厨役，残喘狗命。”说到此，她又忍不住猛地抬头大笑起来，对着朦朦发白的天空尽情宣泄，嘶哑般地要挣脱一样，复又暗哑地开口，“这是公平？我问你，雪无痕，什么是公平？”那般暗瑟的眼神，似是压抑，又是恨意地怒泄。

    雪无痕，原来这就是十多年前名震天下的红颜捕快。她也老了，不再是那个唇红齿白、青丝摇落的年轻女子。霜鬓已起，容颜已旧。“落花无痕，红颜捕快”，这便是最出名的西楼二人，牟落花和雪无痕。她们秀丽睿智，侠骨正义，御剑江湖，十几年前方是韶龄女子便被皇帝亲自授以捕快金册。牟落花死后，补以西楼老三无尘。而雪无痕，人们对于她的故事总是津津乐道，谈她的剑法出神，她的正义执着。想着能够见到她，看到她一身白衣出尘入画，出剑制服江湖恶人为百姓申冤。

    眸子黯淡了两分，雪无痕走近龙飞烟两步，轻轻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恨难消。你得银百万，尽皆散于百姓，救民于旱水二灾。你最后一次却失了手，被挑了经脉，虽逃出命来，也不能再如从前一般了。你虽遭了报应，罪却是不能免的。”一字一句虽轻，却有不容更改的断然。

    龙飞烟双眼一瞪，咬牙大声冷笑：“我劫富济贫，何罪之有！”她一眼瞥过蹙眉欲言的雪无痕，瞟过她的开始泛白的鬓角，眼角微微的细纹，还有成年在外风吹日晒被磨粗了的皮肤，哼了两声又道，“雪无痕，你这十几年来为朝廷出生入死，又能比我好得了多少呢？多的不过是一个代表身份的金册而已。牟落花身患绝症，朝廷可有派人治理？她辛苦这么些年，终究是追凶死在绝人谷，连尸骨都无人敢收。你呢？滚下过悬崖，跌下过枯井七八日无人救援，身上伤处多得自己都数不清了吧。雪无痕，你浪费了十几年青春为朝廷，为那狗皇帝效命，别人在你这年龄儿女成群享天伦之乐，你得到了什么？你放眼仔细看看，狗皇帝将这天下治理好了么？”说到最后，已是双眼泛红，奇异的白附上了脸颊。

    雪无痕浑身一震，不由得悲从心来。当初牟落花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行前，敲开自己房门，立在门口并不进来，只回头望着外面凄冷的月色，一改往日神色变得温和地道：“二妹，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到这样的月色了，好似家乡陇水一般透彻。”那时，她已知自己罹症难医，只盼着这次逮着犯人便归乡休息。哪知，却也见不着了，死在那无人敢出入的绝人谷，夜夜月色如水照身，却也睁不开眼多瞧一眼。

    六七年前，自己年轻气盛之际，也曾困惑过，怀疑过：“究竟值得吗？我们受命的是先帝，如今的清宏帝有何作为？不能制压贪官污吏，不能为百姓谋求福祉，亦不能将周围中夏、西辽蛮夷收服。天下乱而不治，后宫不过死了一个才人便如此自弃，弃天下朝政不顾，我们又何苦如此卖命？”

    还没来得及使性子放走刚抓住的犯人，牟落花已是冲上来一个耳光，气愤不已，凤眉倒立：“你自以为受了诸多苦头，便要将这个怪在皇上身上，不顾后果加在百姓身上？当日立志为捕快，金殿受金册之日你说了什么，你是为了什么？别人不知，你自己也忘了不成？”她一向雷厉风行，果敢绝厉，一手挥来打得毫不留情。那样重的一耳光，打得自己脸立刻红肿了起来，而她眸子明亮如星，自己竟不敢看；脸比自己的还要红。她死了，没有任何东西留下，却把自己打醒了，自己成了她。为了那个最深处的目的，学着她不计较地拼下去，舍身亡命地拼下去。

    雪无痕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哪知龙飞烟已自行冲开穴道，冲了出去。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竟然如此大意，连忙飞身上前。龙飞烟自知斗不过她，随手将菜篮子并身上针线盒中银针都当暗器使出。一路狂奔至郊外，天尚自是森冷的蟹青色，周遭俱是惨白的雾气。龙飞烟回首四顾打量了一下，长长吁了口气，转过身来准备离开。不料，只听得耳边风声尖锐地呼啸了一声，颈上一凉，不觉浑身毛发都立了起来。雪无痕已是立在了面前，长剑架在了自己肩上。龙飞烟已经跑得手脚俱软，长叹了口气道：“我自知逃不过命去。”旋即眉眼一立，依旧是那般不屈，“可是你做的对还是不对，心里悔不悔，早晚自知，骗不过人去！”

    苍楚一笑，明明是哀色，却在逐渐雾散云开洒下的晨光下温柔沉定。她持剑直指，动作简洁有力，自信的神色在眼底氤氲，浅浅流转，一如她的话语：“自然的。我并不悔，自认做的对。

    “你有你的信念和原则，济天下黎民，那本也不错，无可厚非。错就错在方法上，不该是劫了别人的去。那东西不属于你，拿了便是有罪，理当如此。否则何以治国，何以定邦？又何以安天下之民心，定天下之大业？你若视这律法若废物，只能说你看的乃是一人之私，并非天下众多百姓。我虽明知你所作所为，但执意拿你也是如此。这个公正，并非是为了那些达官贵人而已，”她说到此，不禁缓缓叹了一口气，直直地望着对方的眼睛，坚定而不容有疑，“而是天下。”

    此言一出，龙飞烟浑身一抖，脑海里似有焦雷滚过一样透心，嘴唇微微颤抖，半天不能成句：“你——”

    “而我，”雪无痕淡然地继续道，“多年来代表的便是它。”她撤下剑来，随意挽了个剑花，负在身后，越发显出那股卓越气质，那份自信淡定。她越过龙飞烟的头顶望过去，远远地看过去，神色淡远了开来，此刻显出的又是一份独特的风韵，如同阅尽了沧海桑田，繁华红尘看到了最深处。青葱岁月不复，而过往将她的特性磨砺成了沉静卓然，“你这么憎恶朝廷，是因为一直以来受到的不公待遇。是，朝廷自先帝以来已是千疮百孔，清宏帝就算有宏志也难力挽狂澜，三朝老臣腐朽不退，是以并无起色。我并非是为他效力，而是为百姓。百姓求正义，求公道，我们便是为此而存在，并不因为富人而失了本质。有了他的允许，他的认可和协助，为官为富不仁者我便能将他们绳之以法。

    “可同样，”她眼神极快地转了回来，看着失了神的龙飞烟，字句珠玑，“我也必须将你等之辈一样判处，方才不失公正之道。”

    龙飞烟定定地看着她，感受着这个女子身上的那份不屈不折的气息，从头到脚无处不散发着一丝霸气，沉淀了多年已成了与生俱来的气势，令人心生敬畏和感叹。也许她就是这个乱世的奇女子，在这样纷乱的年代里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为百姓撑起一片低矮的天空，带来一点希望之光。她的白衣长剑，她的历经过往，不仅仅是人们口中羡往的故事传奇，而是一份心中深处的保障。

    而她，奉献了诸多，在逐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