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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嘣——”的一声,君弦断裂。只有尾音缭绕。
“好一曲《汉广》,贤妃果然大家出身,竟是弹得如此清婉卓绝。”一个清浅的笑声蓦地响起,还伴随着轻轻的击掌声。
慢慢收了琴,立清郁垂下手站起来,看着门口。
月华停留在那里,一片蒹葭般的朦胧。贾萦水袖着双手转了个弯出现了。她一袭暗红印花黑底缠枝纹衣裙,靠在门框上,盈盈地笑。立清郁心情很不好,干脆垂下眼道:“贾昭媛来此有何贵干?”
贾萦水笑得眉弯弯的,牙齿银白:“除却皇贵妃,每一位或死或废的嫔妃,基本上我都会去见上一面的。”
挑了挑眉头,立清郁复又抬眼看着她,手指抹过冰冷的弦,“琤琤”的声音一波一波的:“为什么?因为心里愧疚吧?”她没有贾萦水的狠绝与智谋,没有杜辛夷的聪慧和多年经历,亦没有嫏嬛对诸事的淡然。不明白时,是温柔的、慈和的;明白时,却也忍不住那怒气,失意的、悲愤的、压抑的、被欺骗的。她握紧琴身,将牙咬了又咬,脸上青白不定,恨声道,“这些年你们陷害诸人,何婕妤病死床榻,端妃被降为采女禁封永巷,杨婕妤被指认陷害皇子。现在,现在轮到我身上了。”她快走几步到贾萦水面前,两眼并脸颊通红充满怒气,气咻咻的手一扬便要打。
贾萦水头一偏,手随便一抓握住她的手腕令她动弹不得。“造成现在这种情况的可是你自己,立清郁。”她冷哼一声,用力扔下她的手,笑着睨眼看了她一下子变得奇白的脸,月光像是在上面打了一层霜,慢慢地说,慢慢地绕着她走了几步,“选择入宫舍弃双栖□□的是你,要保护卫家叛逆的是你,写下那句话以求赦免的也是你。一切一切,与人无尤。我只不过是借人之口告诉你皇上与嫏嬛的过往而已,其余的任何决定都是你自己的事。”
“你,你卑鄙!”立清郁浑身一顿,马上指着对方怒斥,声音失了控制而尖锐起来,“你们告诉我无非是要让我自投罗网!没有写那句话,我也许只是降低名分;做了,便是自寻死路。”她微微闭了眼睛,清泪不由自主地直往外流。说了这几句几乎是耗了所有力气,她知道:正如自己所说,应当是没有指望了。胸口一阵一阵地痛,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外面不知谁叹了一声,轻轻道:“这也是你自己抱了期望罢?如若不然,哪里会真用这个方法自保。”
立清郁听了,双眸蓦地睁得极大,脸色慢慢泛上奇异的潮红,不由得喝道:“谁?”
那人推开了半阖的门,风姿绝代,整个蓝灰色的天空做了风景画的水墨般的背景:“我,杜辛夷。”她只斜斜插了一支长长的凤尾髻,慢慢拾级而下,嫣然一笑,“立清郁,你口口声声说爱着卫璞,也许不过是强迫着自己坚持这个想法下去罢了。究竟有多爱,有多深,你早已混淆不清了罢。”
贾萦水掩嘴笑道:“罢了。咱们也该回去了,每次总算你说得最狠来戳人心。”
杜辛夷的广袖在夜风中轻轻晃荡,如云彩一般:“当日你跪在皇上面前申辩,我便知道,你终究不是当初那个依靠在他身边的立清郁了。你自己知也好,不知也罢,眼泪却是瞒不过人去。”
“是,是我自己报了希望。”良久,方转开眼去,立清郁轻轻地开了口,似无奈的,自嘲的,卑微的展眉一笑。不再怒意横肆,抱着那焦尾琴转头侧过身去,对着一旁的青芷丛低下头,垂着眼,长长的睫毛留下两弯剪影,像是涂上了黛色的眼底。侧身那般低着,脖颈后面的线条露出来,孤伶伶的,正如她此刻的声音一般,“我不知是否爱上了皇上那份看上去甜言蜜语的宠爱,他看我时远了又近了,摸不透却又微笑着的眼神。我知道他早已习惯了对每位嫔妃都如此,都一样的宠着不会驳斥任何要求,可我相信,他总有一点真心,有那么一点真心对着我的。所以我期待能用这句话打动他。
我以前爱着卫璞,那个风尘仆仆,从树上跳下来要我借书看的男子。那本书里诗词吟唱都是深情浓意,读的便是如此。我只道会一直陪着他,正如他对我一样,如诗歌里面写的一般。可是,进了这皇宫,慢慢地我发现这条路一丝不差走下去有多难。我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罢了,我竟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她拂过青芷的枝条,嫩绿的,一掐淡绿色的汁液染了一手指,自失般地一笑,“终究算是违背了当日的诺言罢,不能一起去看江南了。”
“是你自己傻。他的爱早就死了,随着嫏嬛的死就一起去了。可你,”杜辛夷垂下眼,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伤痛,痛也就自己一人看着罢,“偏偏要学她的《落花卷》,偏偏要用这并不确定的东西赌自己的命。”她拉过贾萦水走了出去。
庭院中,只留下立清郁一人,依旧垂着眼,低头对着那丛茂盛的青芷。湖绿细褶子百合花底裙拖着落落的线条,像是隐在青芷丛中一般。惟有那弧露出的脖颈,由着月光照着一片象牙白顿在那里,动也不动。
朔日。大风。
立清郁坐在轿中,被抬出城去送往感恩寺。她并没多说什么,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对着清宏帝的庆泰殿磕了头,便被扶上了轿。她也觉得没什么好告别的,一身红罗衣坐在晃悠悠的轿子里。穿这个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告别,不太忧虑的告别。看着偶尔被风撩起的帘子,外面微微有绿色泛起,不禁想起当初西山上他立在桃树下独立琼琼,耳边原本诸多嬉笑吵闹,却也不过背景而已。却又想到去年清宏帝随手折下花来,插上鬓来,笑着轻笑:“不知爱妃颜娇,还是花容娇。”
杜辛夷淡淡的话语遥远了,淡了,却偏偏就在耳边。“也许不过是强迫着自己坚持这个想法下去罢了。究竟有多爱,有多深,你早已混淆不清了罢。”她捏紧了手中的罗帕,确实——确实混淆不清了吧。
外面只听得一阵喧哗,伴着呼喝声,立清郁还未掀开轿帘看个究竟,一柄长剑直入。外面冬末难得的温暖太阳瞬间从缝中直穿而过,剑尖那一抹璀璨的流光映花了她的眼。那剑斜斜一划,轿帘已“唰”地被分成了两半。他黑袍长剑,立于轿前,对着她伸出手来。
“卫璞。”立清郁嘴唇抖着,难以说出字句来。她看着他没有血色的面孔,想扑上去,抱住他像以往一般大哭一场。她仍是那个爱哭的女孩子,躲着父亲看那些诗词文章,独身在月下寻找,深宫中也想着什么时候换身装束出去溜达一番。只可惜不该有那个气质清淡如云,低首只为一方罗帕的男子,阻了她去江南的梦,阻了她再次挽起卫璞的手。
她想哭,想逃开。没脸再见他,她还是不是她?
可是,那些誓言终究该怎么办?那一室的微笑浓了情谊,甜了笑容,“好呀,我随你去游历”,声声在耳,一声又一声。她坐在那里,死命地揉着手绢,浑身发抖,死死地盯着前面那个奋力击退的人,身上冷了又热,脑袋一片昏昏然。
“清儿,快逃离这里!我后面去寻你,带你离开!”
离开,离开这里。离不离得开?京都风还是冷的,微有嫩芽;可南方已是暖意融融了罢,江水汤汤。可是,她立清郁家在这儿,根在这儿。蓦地想起那晚自己的哭泣,无助而祈求,“我根本走不了,对吧?我不能抛下我父亲,我也逃不出他的追捕。我走不出这个门。”
走不了,走不了。她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忍不住想大哭大叫一番。
他见她不动,随手挽了个剑花,上前来拉她。她看着他逆光而来的身影,那般黑,如泼墨一般,沉重如自己当初的信誓旦旦,玩笑般的诺言。一步步,她看着卫璞离自己渐近,心里反而静了下来,看着他不转眼,静静地喘着气,一声声耳边竟清晰得很。心跳得极快,可偏偏又很重,一次一次砸下来让人齿冷,直打颤。她吸口气,在他近身时突然伸出手去,用力拉过他握剑的手。
很奇怪,她居然清清楚楚听到自己身体被刺穿的声音,迟钝的。那疼痛却激透了她的头脑,一下子回想起当年他替自己梳头,长长的黑瀑布握在他手里,自己对镜笑道:“不知我会不会和她一样,因你死在剑下。”薛沐之是求爱不得,自己呢?
她看着卫璞惊慌悲痛的面孔,被他紧紧搂在怀里,瘫在地上只是疼得抽气。自己的红衣,衬着他的黑衣,被血染得凄厉无比,斑驳迷离。那原该是嫁衣的颜色呵,此生一次。可惜,可惜她一直没这个机会。她抬起头,咽了口血倚在卫璞怀里,看着他哀痛欲绝的脸。周围是众人团团围住对准的长剑长矛,层层包围,他只是毫无顾忌地掉泪。心想:这样,不知算不算违背了当初对他的诺言。原来,原来当初自己已经道出了自己的命。
再慢慢放眼往上看去,天已是微蓝,春风已至,一股一股细细地吹。
只是,不能去江南了。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如炔。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悦。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那般惨烈的红,一片延伸开去,像是一路盛放的彼岸花。染黛调了整整一盘的红色,胭脂,朱色,绛色,洇红,一抹又一抹,却是抵不过立清郁嘴角的那点血红。
她痛苦地弯曲在地上,鲜血肆意。头上一片湛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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