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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尚妗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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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叠侵,音调转升,扣指力度不觉增大。剔,勾剔,打,双弹,拨刺,轮,素白的手指一圈又一圈在弦上抹过去,震得刺痛。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不可方思,不可思。当时,她就这样想着的,踱出居住的宫殿,广袖博带,衣缕飘飘立在檐下。一转眼,却看见了他。黑衣束发,眼光灼灼,立于黑郁郁的树影下。微有光从枝叶间漏下,影影错错,摇了他一身的斑驳。

    她愣在了那里,却看见他走过来,看着她一脸的错愕,轻轻笑了一声,道:“怎么,不认识在下了?贤妃娘娘。”

    他一声不高不低带着讽刺的“贤妃娘娘”,却是让立清郁的心如被狠狠撞了一下,她要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嘴唇哆哆嗦嗦的。她狠狠掐了下自己,指印深深嵌了进去,掐得心里伤口流血一般,勉强上前两步,想开口却还是说不出话来。一声“你——”声音暗哑,却也别无下文。

    他慢慢地走上前来,捂住胸口皱着眉道:“怎么,傻了?”他略微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清儿,在这里过得可好?”淳厚敦敦,下意识流入心里去。

    立清郁一声抽气,已是扑入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浑身抖动,泠泠碎碎头上珠钏晃动。宫里波谲云诡,杜贵妃,贾昭媛,端妃等人都不好处,清宏帝对自己不过如此而已,和诸妃一般,并不因自己是中丞之女而别样。何况,何况——她不知他的心不知在何处。转过头来看着坐在身边的自己微笑,和缓地道:“贤妃爱什么,就取什么罢。”看着他的眼,明明近在咫尺,却是没有焦点,看不清看不透。握着自己的手,却是没有温度,沁进人心里去。明明贵为一品贤妃,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处处受着肘制。

    “咝——不要哭了,”卫璞轻轻摇晃着她,一如以往,将她纳入自己怀里。血,却是流了胸襟一大片,丝丝带走他的力气。他不由得皱了皱眉,推开立清郁道:“小心,看脏了衣服。”

    “怎么回事?”立清郁一惊,忙扶住他,惊慌失措,“怎么受伤了?”把他扶进内室中,手忙脚乱地替他包扎。动作不敢迟疑,眼泪却是“簌簌”地掉,衣襟一块本已是染上了血色,却氤氲地被泪滴湿,散淡了开去。

    他躺在那里,咬着牙不言痛却是笑道:“还是这样,动不动就哭,什么样子。”他的伤口一被触及,深吸了一口气又道,“皇宫内院,进来要不受点伤做买路钱,岂不人人都可以进来走一遭了?”他虽在那里调笑,却是每触碰一下便是一阵吸气颤抖。伤口不浅,而且几道交织横布,血淋淋的撕开来,看来不止被一人所伤。立清郁噙着泪,却是毫不嘴软:“呸,活该!谁叫你跑这里来了,你还以为是立府随你出入,没人察觉么。”

    话未说完,外面却是嘈杂起来,听声音却是往自己殿中而来。立清郁忙将帐子放下掩好,换了件松散的外衣,走了出去,却看见一众侍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外。为首的见她出来,低首抱拳行礼,道:“适才有刺客闯入,不知贤妃娘娘是否看到?”

    立清郁抚了抚衣袖,尽量让声音平稳:“不曾见到。本宫正要就寝,你们且退下罢。”

    那侍卫有些迟疑地道:“奴才们都见他往这里来了,娘娘若见到,告知奴才们才好。那刺客武艺不俗,恐有性命之忧。”

    “放肆!”立清郁一挥袖,一脸怒容,其实心里惴惴打着鼓,“莫非怀疑本宫偷藏了刺客不成!还不退下!”侍卫们唯唯诺诺退下,立清郁看着他们离去,方才松了口气,只觉得腿发软,手捏得太紧指甲都嵌了进去。深吸了口气,转身就往里间走去,掀开帐子,却看见他躺在那里,闲适地侧过头来:“现在做了妃子,语气都不一样了呢。以前那个爱哭爱闹的小姐,如今都长大了。”

    立清郁撇了撇嘴,自去拨了拨灯,吁了口气:“还说呢,拼着命进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丢了命可怎么办?”

    他声音低微,如尘土里开的小花,也不知听到了不曾:“自然是来看你好不好,若好也就放心了。”

    她背对着他,却是动作顿了下来,想转过身来却始终挪不开步子,身形顿在那里只是无法移动。她歪着头想了想,自顾自地道:“在这宫中日子是难挨,可皇帝性子温和,对人也是很好的。”她笑着眯了眼,转过来闻着手里的花束,嘘口气,花瓣只是抖动,“日子久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哦,是吗?”他有些探究性地看向她,挑高了眉毛,打量了她半天,长长学她的口气吁了一口,“你算是长大了,再不是以前那个背着人大哭大闹的小姐了,可以不让人担心了。”他等她走近蹲下身来,摸了摸她的头,眯眼笑道。

    立清郁却不知道看向了那里,蹲在他身边,撑着头边想边慢慢地道:“有时还是想着和你去江南,草长莺飞,落花溶溶。只可惜,我不再是以前那般了,只怕再也不行了。哪里还能像当年那样打扮成小丫头,游历西山?”

    “可以的,”卫璞抓住她的一只手,急切中扯动了伤口,不禁吸气道,“只要你愿意,还是可以的。”

    摇了摇头,立清郁把手拖出来,有点奚落有点气愤提高了声音道:“当时我是个不晓事的刁蛮小姐,你是个见多识广的江湖客。现在呢?还怎么可以?”她看着眼神暗了下去的卫璞,看着他的手垂了下去,又有点愧疚地低头道,“你养伤吧。伤好了赶快出去吧,免得捉住了不是玩的。”

    两天后,他伤口一有起色便离开了,自那晚后便再没有一言半语。

    本是极秘密的事,连身边的宫女也没有什么察觉。可偏偏,不知为何那个贾昭媛信息通灵,不知哪里查出了蛛丝马迹,告知了皇帝。

    立清郁本是极力申辩,不料贾萦水冷哼一声,随意出手一挥,一件长衣“霍——”地展开,轻飘飘地罩了下来,起起伏伏,缓慢地左右晃动铺了下来。轻柔的软玉色,漆蓝的镶边,碎碎的花瓣,铺头盖脸,铺天盖地。立清郁脸色瞬间苍白,冰凉得好似冰窟里捞起。她心里通通直跳,浑身抖得喘气不停,跪在地上的膝盖竟不觉得疼痛。整个人像似浮在空中,摇摇晃晃,一阵眩晕,心里只是奇怪,觉得那不是自己做的事,却偏偏什么都知道似的。那种矛盾的感觉分外清明,胜过口中呼出的这口气。

    那是那晚的染血的长衣。

    清宏帝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多看她和贾萦水两眼,只是立身起来,对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杜辛夷道:“朕累了,此事交与贵妃处置罢。”

    立清郁发愣的跪在那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只是觉得手心冰凉。心却是一片荒寂:他居然连多看两眼也不愿意,径自交给杜辛夷便走了。这两年,他温颜细语,谈吐轻沐,从未大声红脸过;而如今,决定自己生死也是如此,淡定安闲,轻言细语只道“朕累了”,漫步踱开。立清郁只觉得身上忽凉忽热,像是生大病一般,浑浑噩噩地竟不知身处何地。

    不知过了多久,恍然间只见杜辛夷走过来,对自己轻轻道:“皇上最爱看的是《落花卷》,最爱的是最后两句。贤妃不妨试试。”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清宏帝瞪着手中卷轴,福字暗纹流云般旖旎下来,双眼似穿透了要将这纸幅看出一个洞来,手竟微微颤抖。周遭竟鸦雀无声,除却贾萦水似噙着一丝摸不透的笑意,殿中诸人皆是略带异样的惊诧。连着杜辛夷脸色也并不好看,些微的怒意,继而萧索黯然。立清郁只是暗暗奇怪,却也猜不透,直直跪在冰冷的地上,那份冰冷也慢慢地蔓延上来,让膝盖麻在那里竟然动也动不得。抬头看着清宏帝忽青忽白的脸色,心里慢慢滑落,慢慢冷了下去,怎么会,怎么会呢?

    手中的字看了似乎千百遍,清宏帝微闭了闭眼﹍洇红的薛涛笺,董香体的字迹泛着流光﹍她闭眼躺在那里,那滴泪恰滴下来,“啪”地晕开了字迹﹍一片模糊﹍模糊的是自己的双眼,声音是暗哑的:“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终身所约,永结为好,这是自己对她说的﹍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她也是这样回答的——岁月静好,岁月静好——可惜她已经去了﹍她双眸暗淡了下去,声音飘忽的:“哪里知道是自己将自己锁在了这诗句里,漠而不见,生生将自己蒙蔽。”清宏帝眼神寂然,蓦然顿失,嫏嬛,嫏嬛,其实到最后你是爱着我的罢﹍

    他看着面前跪着的立清郁,颤颤地跪着,眼神透着丝丝绝望,伏在那里像一只山洞里的小兽,期翼着一时的平安躲避风雪。他靠在桌沿的手伸出一只指头无意识地瞧着桌面,看着她不语,却是恍惚着,不知看到了何处。

    杜辛夷为后宫之首,此刻见皇帝沉思,便开口道:“臣妾记得,这是端敏皇贵妃《落花卷》最后一句,越显皇贵妃情真之处。贤妃这样做,莫非是在以此表达对皇上的情谊一样?”

    立清郁一顿,看着皇帝的表情瞬间变得些微难看,立马明白了过来,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她气得浑身发抖,连想站都站立不起来,低头想了想半天方开口道:“臣妾不敢冒犯皇贵妃。只是臣妾对皇上的情谊亦是心真意切,不敢造词砌假。”她不再是当初那般任性,没有了卫璞或者谁来清理后果,她学会了自制,学会了察言观色。此时一语说完,顿觉语言凄凄,想着前后无路终费思量,又念及皇帝对自己终究情浅意薄,自己舍弃诸多所获成空,不觉泪簌簌而下。嘴里苦涩难言,只觉一口气顿在胸口处膨胀,难以后继。

    她泪眼朦胧,看向皇帝。却见他慢慢将眼神转到自己身上,黑而深的眼眸却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一顿敲打的手指,轻而坚决地道:“废黜贤妃立清郁,明日遣送至感恩寺修行思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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