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念奴辞（五）

“你！”南宫奚大是一愣，半响没有回过神来，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突然变脸的吴绛衣，他哆嗦着嘴唇，缓缓地立起身来，死命地撑着桌边，两眼震惊。过了好一会儿，他强自镇定下来，慢慢地问：“你说什么，绛衣，你说什么？”

    吴绛衣被他骇人的表情吓了一跳，退开一步强自镇定：“南宫奚，你是大家公子出身，从未吃过苦头，哪里知道清贫的苦头是什么。”她眼角生恨，不知想起什么来多少有些忿恨，“我可是苦头什么都尝过，我尝够了，尝怕了！我选择和你在一起，想要的是能够进入你南宫家，过点好日子，可不是把你哄出家来一起过穷日子，还背着狐狸精的骂名！”她越说越是激动，两颊通红，将鬓角的栀子花拿下来，揉成一团扔在桌上，胸脯起伏不定，却忽略了南宫奚一下子暗淡的眼神，“而如今你又不愿意回去，也不能带我回去，想要的什么也得不到。我还要你做什么？”

    伸手拿过那朵皱巴巴的花来，南宫奚慢慢将它抚平，只是怔忪地看着她。明亮的双眼，如瀑的黑发，腰间系着自己以前给她买的腰带和饰物，那般熟悉，却又那般陌生。他扶住额头，不敢看她，有些生涩地开口，却发现难之又难，声音暗哑：“你想要些什么，绛衣？你，到底想要什么？”

    吴绛衣索性将桌上的东西一挥手，尽数“哗啦啦”地挥落到地上去，“乒乒乓乓”滚了一地。吴绛衣踢开落在脚边的碎片，喘口气道：“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能有钱，可以随便在岳微阁买想要的好饰品；我想要地位，不是站在酒肆柜台后面跟别人笑脸相迎，赚点辛苦钱；我还想身份，不是这样身份不明地跟着你，没名没分地过日子！”她冷哼一声，一甩袖子，看定低垂着脑袋的南宫奚，恶狠狠地道，“可是，你说你不会回去。我想要什么可得不到什么，你说我还要跟着你么？”

    “原来你说需要我，是需要我帮你获得这些？”南宫奚苦笑一声，肩膀轻微一抖，却仍没有抬起头来，声音愁苦却还是温雅，“是不是？”

    “是！”吴绛衣火气不减，咬着嘴唇大声道，“我想过过好日子，有错吗？南宫奚，我有什么错吗？”

    南宫奚没有回答，却是低低地笑起来。声音渐大，最后忍不住抬头大笑出声。他睁开双眼，已是通红一片，死寂一片，一向温和的脸已是一脸悲怆，神色戚戚然。他不转眼地看着有些恐慌的吴绛衣，极缓极慢地摇头，满口苦涩却是说不出来，苦笑道：“绛衣，你还是这般任性胡为。像你这般，可有机会明白人心之爱？你满脑子利己之想，也从来没想过对别人坦露心怀诚挚相对吧？你只道我对你好，希望同你一起过这余后半生，便认定我此生难以离开你，怎么样对我也不用担心。对不对？”他满眼无奈的苦笑，看着脸色逐渐苍白的吴绛衣，看着她露出羞恼的双眸，心里一阵刺痛。

    “绛衣，我爱你并不代表我就比你卑微了。我们本来应当互相敬重互相依赖，彼此原是一样的；可我愿意对你好，愿意为你做任何事，那只因为我愿意，而非我比你微贱。我想看你娇笑的模样，所以对你有求必应；我想你快乐过着小日子，宠着你让着你。明知道你和邱苒有眉眼之情，我也只当没看见；明知道你还和他人有过交往，我也只做不知。只因我想你终会明白我对你的好，不高兴了累了终究会回来，好好地过日子。哪知道~~”南宫奚立起身来，长叹一声，负手而立。他定定地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失神的眼眸，心里苦海翻腾不已，双眼刺痛，想抬手去摸她的头发，迟疑了一番还是叹息着放下手来，别过头去就往外走。

    吴绛衣见此大出意料，心里隐隐作痛，忙转过身去看着他，背影萧疏孤寂，鼻子一酸，却还是尽量拿出平常那般骄横地语气：“你不说一声，准备去哪里？”

    “我该走了，该回去了。”他也不回头，只是语意泛楚。

    “你，”吴绛衣只觉得心里轰塌一片，心只顾飞速地往下落，没有着落般在空中凋落，忍了又忍，咬咬嘴唇，轻声道，“你不爱我了？”她眼圈一红，泪盈于睫，颤抖着又问，“你喜欢的不正是桀骜不驯的我么？”

    似乎过了很久，吴绛衣伸出去想拉他的手定在溢满昏黄烛色的空气中，仿佛也是一个询问的姿势。“不爱了，我累了，绛衣。不爱了。”他回过头来，微微低头看着她，满眼哀伤，溶溶切切，沄伤不断，轻轻摇头，“我爱的不是这样的你，只顾计算着利己不顾伤害他人。我爱的是那个坚强的，隐忍的，负重养家的女子，立在柜台后算着账簿养活自己和妹妹，活在乱世无依无靠却依然谈笑生姿，当瓠卖酒会关心食客不得空腹喝酒。她不是你，算计着我，在失望时嫌弃我。”他侧头看出去，厚重的铅灰色云层重重叠叠，变幻莫测，在窗外变迭更幻，慢慢地道，“爱就是爱，哪里容得虚情假意的哄骗。”

    “我累了，该回去了。”轻飘飘地话浮在空气中，似他有些虚浮的脚步。

    吴绛衣低垂着头，手慢慢滑了下去。南宫奚苍寂一笑，转过身去。吴绛衣抬头看着他疏远寥落的背影，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来。她回过头去，看见那朵素白的栀子花已是洛洛掉在地上，恰是南宫奚刚才坐的地方，开全了的花瓣无力地垂着，带着一点两点耀眼的光泽。拾起来一看，方看清是星点的水滴。花下的地板，已是湿了一片，沄沄地泛着一室微弱的光芒。

    那片光芒像极了当时自己的眼眸，湿润着，低着头答应那个剪影一般的南宫姑娘：“好，可以。只要你们帮我找回我妹妹，我一定把他赶回家去。”

    南宫奚再也没见过吴绛衣。

    未曾料到的是，他居然在奉命追截杀红颜捕快雪无痕之际，见到了离家已久的吴佩衣。本来是不用他这个南宫家的公子出手，不料手诏上盖的居然是当今贵妃杜辛夷的章印。杜贵妃虽然不管朝事，但自南宫婳薨去掌管后宫已久，又极尊崇南宫婳，与南宫家渊源日厚。是以南宫奚不得已出面拦杀。他沉思了一回，放过雪无痕去，转头却看见了吴佩衣。

    短短的照面，也只有短短的话语。

    “佩衣，你不回去么？”

    “不。”她抬眼看了南宫奚一眼，又别过头去，“我没脸见她。”她转身要走，却又顿了顿，“姐姐已经嫁给邱苒为妾，你多保重。”

    抬头望天，苍翠的树林缓缓掉下一空的风息，头上却是晴空万里。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绛衣绛衣，本是依依弱质的名字。爱俏爱娇，却也这般不肯输与人。

    染黛叹了口气，调理着调色盘上鲜艳的红色，轻轻蘸了两笔，往丝帛上缓缓画去，绯红色的衣带行云流水般下来，鬓边的山茶花摇摇欲落点亮了吴绛衣娇俏的笑，带着桀骜，带着不羁，却也是另一种无情的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