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念奴辞（四）

吴绛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上前两步道：“这个时候了，你怎么来了？”

    南宫奚默默走至桌边，是往日不曾见过的沉默。他紧锁着眉头，眼神略与吴绛衣探索的眼神一交织，即转移开去，只管默然思索。那份沉默，一分一分地，剥夺着吴绛衣脸上的笑容，不禁忍不住又开口，却是毫无意识地：“你怎么来了？”

    他抬起头来，却是一脸的优虞，看着她慢慢地开口道：“绛衣，怎么会这样。”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任吴绛衣半跪在自己身边，握着她的手，喃喃地道，“是我要娶你，我都并不介意，他们何必管这么多。你的出身，你的背景哪里是你能做主的，他们的要求简直是强人所难。”

    吴绛衣一愣，听得后面笑意尚未达到眼底就散去，瞪着他道：“他们？你父母么？你家人么？”她见南宫奚并未看向自己，便使劲摇晃他的手臂，道，“发生了些什么事，你倒是快说说啊。”

    南宫奚转向她，略有些恍惚地看着，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的山茶花，兀自摇摇地轻晃，苦笑着道：“我方才回去，对父母提及我们的婚事。不想，他们俱是十分震怒，坚决不许。”他见吴绛衣一脸了然的表情，自嘲又带着可笑般的无奈，摇头继续道，“我忍不住争执，哪想到母亲说要为我提亲。我气不过，便出来到你这里来了。”

    “你是说，”吴绛衣猛地一抬头，将南宫奚放她头上轻抚的手磕飞了，没反应过来，直看着他，良久方有些茫然地道，“你离家了？”

    南宫奚只是不答，皱着眉沉思，并不管绛衣的问题，更没看见她一脸的惊色。半响，方才转过头来，下定决心一样地很快转过来，带着少许笑意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继而又道：“从此后，我们就在一起罢，绛衣。不用管他们的看法如何，我还是会和你一起的。”他素来严谨，一向循规蹈矩，此刻做出这般事却也是出乎自己的意料，却也忍不住满脸笑意，如同在心里期盼着未来。

    吴绛衣只觉得一口气沉了下去，心里十分空，惶恐。她抬着头有些不认识般地，小心地打量着他的脸，探索着他的表情想看出什么来。就这样呆呆地看了南宫奚一会儿，忽然抓住南宫奚的袖子，急急地问：“你以后都不回去了吗？就算现在闹翻了，你家人还是会让你回南宫家的，对吧？”问得那般急切，她忍不住攀上去，伸长身子跪在他坐的椅子旁边的地上，咯得疼痛亦顾不上，紧紧地拽着他的袖子，仿佛救命稻草就要丢失了一般。

    “是，绛衣，我不回去了。”终于，南宫慢慢地转过脸来，笑盈盈地看定她，眼神微笑而坚定。他握紧她的手，一字一句道，“他们不认可你，可是我认可。我就想和你在一起，你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会陪着你，不离不弃。”说完最后一句，他轻轻将有些发呆的吴绛衣搂入怀中，抚着她长长的黑发，慢慢闭上眼。嗅着她的发香，那一背亮如黑色真丝的及腰长发握在手中，像是涓涓流入的幸福，南宫奚抱紧着她慢慢地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原来，竟是这样。”

    吴绛衣从他怀中慢慢出来，第一次收敛了轻佻之色的笑容，别过头去看不清神色，声音略微低沉：“我不懂这些。”

    扳着她的肩，南宫奚还是笑着，温和一如以往：“知道你不懂得，你终究会懂得的。”

    南宫奚就这样在酒肆留了下来，邱苒知道了对吴绛衣表示了无限的惆怅和惋惜之情。因为吴佩衣逃走就一直没有回来，吴绛衣多少有些心烦，不耐烦地别过脸去挥了挥手，立在柜台边连翻账簿的心思都没有：“走开些，邱苒。你没看见南宫奚在那边么，”她指指自己鬓边，几分慵懒地开口，“而且，我已经不带山茶花了。不适合我了。”她微微抬手一扶，半眯着眼睛斜斜地看了看对面涎笑的人。鬓角红艳的山茶花已是显然不复存在，改而换成了一朵半开的栀子花，馨香四溢，柔软的花瓣上尚有一点残存的湿润。南宫奚清早起来在外面小贩手上买来一束，选了一朵亲手插在吴绛衣的头上。南宫奚从未做过什么要求，吴绛衣虽心里有点不愿意，还是让他插了上去。

    邱苒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吴绛衣半天，审视了一番般哈哈一笑，摇头笑道：“吴绛衣啊吴绛衣，你以为改成了白色的栀子花就可以改变你本人？呵呵，还真是笑话！绛衣啊，要说还是我看你最清楚，你的心思我明白。我倒要看你到底能坚持多久呢？”他仰头大笑了一阵，以至于有点喘不过气来，笑得吴绛衣有点不寒而栗。他理了理衣裳，半是怜悯半是好笑地开口道，“我看，未必长久吧。”

    皱着眉头看他离开，吴绛衣心里很想揍他一顿。转过眼来，南宫奚已经过来，笑着道：“怎么发呆呢？这么忙的时候，你那么爱数钱别不会忘了吧。”他不再是轻衣裘带，一身淡蓝色的布衣长衫，做着以前佩衣做的事，却仍是一股贵族风度的风雅，笑容轻缓浅淡。

    略微一愣，吴绛衣已是笑出了声：“既然你也明白我最爱的数钱，那怎么会忘了。”她略微一晃脑袋，开散了的花瓣便是一颤，半垂下来抚在耳郭上。她扫视了店内一圈，看见明显增多的女客，笑道，“看见没？如今店里生意明显多了很多，可惜都是些看客不怎么点东西啊。”然后溜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南宫奚轻笑出声：“我都舍了家里跑这里来了，你还不放心么？”最近心情大好，也学会了跟吴绛衣斗嘴，有时令吴绛衣扶额叹息，后悔不该教他。

    日子磕磕碰碰地过下去，南宫奚也再没有回去过，引起了家里极大的愤慨和不满，其间她的妹妹偷偷来过两次。吴绛衣偷偷看去，那个美貌温柔的姑娘立在那里像一幅剪影，低着头让他回去。其中也抬出了南宫奚最敬重的先皇后南宫婳，南宫奚心里虽很是不安，却也最后硬着心肠都拒绝了。南宫老爷子大是震怒，一挥手中的龙头杖，只道：“那就让那个逆子永远别再回来！”如此，南宫奚更没有回去过了。日子虽然清贫，他倒也甘之如饴。

    然而，吴绛衣的脾气却是越来不好。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而大发脾气，南宫奚一直温颜相对，不急不恼只是好言相哄。吴绛衣看着他清峻沉和的面容，醇和的笑意毫无怨艾，怒气也慢慢消弭。她叹了口气，复又捧过他的脸轻吻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未几言完，南宫奚已伸出食指截住了她的话，摇头笑道：“没什么，佩衣走了不回来，你烦心是难免的。我不该惹你心烦。”他慢慢收紧手搂住绛衣，想了想轻声道：“如今战事烦乱，南家卫家与朝廷分庭抗礼，不过我看南家势力已大，大事不多久即会发生。过些时候我们关了铺子，找到佩衣，去乡下过日子罢。”他祁白的脸上浮了一层淡淡的温和笑意，被跳跃的烛光搂着染得毫发毕现却又马上朦胧在光晕中，搂着绛衣，头搁在她的发间，慢慢地，边想边开口：“我虽不会做农活，但是做点小生意维持生活还是能行的。到时候，我们和孩子们一起隐居乡下吧，这些烦事也就不必理会了，好好的过日子。”

    “什么？”吴绛衣一愣，浑身一紧，从南宫的怀抱中挣出来，大睁两眼看着他，“隐居乡下？”她马上反应了过来，脸色一沉立马横眼道，“这不行，绝对不行。”

    南宫奚也是一怔：“为什么不行？战乱之际，皇城必起纷争，你这小小的酒肆只怕不能幸存，何不转移到乡下去呢？”手不知不觉中松开了，吴绛衣也趁此坐在了一边，玩弄着手上的饰物，摇头只是不言，南宫奚在旁边一直盯着她看等待答案也顾不得。过了会儿，似是踌躇了一番，问道：“南宫，你没有想过低个头，回家去么？”

    挑了挑灯芯，光芒亮了起来，南宫奚道：“不，绛衣。他们是不会认可你的，我宁可固守清贫，也不能放下你一个人过以前的日子。穷点也没什么不好。”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吴绛衣方才叹了口气，极不符合以往口气般地叹了口气：“南宫，你还是回去罢。”她忍不住添了一句，低低地，“回你的家去。”

    “怎么了，绛衣？”南宫奚突然觉得吴绛衣极不对劲，靠近她问道。

    吴绛衣冷冷地别过头去，声音也没有了以往的娇媚之气：“我叫你回去，听不懂么？回你的南宫家去。”她霍地起身，脸面生寒，对着一脸疑惑的南宫奚，眼神带着几分嘲弄，一字一句慢慢地道，“因为，我不再需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