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离歌（三）

习惯性会在夕阳中慢慢散步，舒亦谦总是拉着薛楚烟闲淡地踱步，一路看过风景却又寂静相对无语。结盟对薛楚烟没有丝毫的影响，舒亦谦总还是准时出现在她面前，洛洛一笑，伸过手来：“阿烟，今天天气不错呢。走罢。”虫豸之声声声响亮了起来，一圈一圈增加湖水涟涟的波纹。天越发的黑了下去，朦朦胧胧的连近在眼前的脸也开始模糊起来，但还是能感觉到那刚毅的轮廓，总是在微笑的时候变得柔和，让人舒服，如沐春风。想到这里，薛楚烟咬咬嘴唇笑了，瞳仁在和睦的光中发亮，含着笑意。

    回到屋里，沉尘已经烧好了水等着薛楚烟回来。她一见薛楚烟就冲了上来，瞪着眼，忙着帮她上下拍去不知钻到那里去弄的渣滓，皱眉道：“怎么回事？掉垃圾堆了？”

    薛楚烟一听就乐了，眉眼弯的细细的，还侧过头看着舒亦谦。舒亦谦也笑，散淡地坐在一边并不帮着答言，随手拿起一个绣的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笑意慢慢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方开口道：“是阿烟绣的么？”

    这下是沉尘眉开眼笑的，瞟了立在一边明显神情紧张的薛楚烟一眼，拉长了声调：“可不是，绣了都一个月了就是不敢送出去。”她看着薛楚烟一下子变白的脸，得意地一笑。

    “哦？”舒亦谦剑眉一挑，捏着荷包又看了两眼，又把视线转向了有几分怯怯的薛楚烟身上。湖水一般的光线下，她的鹅蛋脸惨白了下去，却又有一股淡淡的晕红，宝石般的眼珠子溜来溜去，惹人怜爱，只是嘴唇又习惯性地咬着。他的一贯笑意又慢慢浮了上来，眼角聚了两丝浅浅的皱纹，“怎么，我们阿烟终于长大了？有喜欢的人了？”

    脸上的淡红蓦地变成了红艳艳的山茶花，娇艳欲滴，衬得黑亮的眼越发夺目。薛楚烟瞪了沉尘一眼，只是一向笑着对人，这个眼神实在没有杀伤力，她咬了咬嘴扭身进了里间去。

    看着薛楚烟进去了，舒亦谦脸上的笑容复又慢慢降下来，对着荷包只是沉思。眉头锁着，倒像是真上了把锁。沉尘也收了戏谑的笑，立在一边看着他的神情，缓缓地道：“我也发现一段时日了，只是不敢说，她绣着荷包我才知道不对了。公子，你看——”

    舒亦谦漠然地摇了摇头，食指有意无意地敲打着扶手，修长，带着冷意：“她知道了只怕会伤心。我早有所察觉，一直不说只怕这一点。”他放下荷包，立身起来，负手在屋内踱步，停下来看了一回窗外正明的月亮，细细的一勾，“我们相差得太远不是吗？我已经二十八了，她才十七啊！”他嘴唇一勾，似是自嘲，恰似外面那勾弯月。

    薛楚烟也在倚窗看着月亮，手衬在窗棂上看了一会儿，听着外面的模糊细语神色暗了下去。她留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移到桌边摊开一张微黄的纸张，飞快地在上面书写起来。泛着银色的点点光洒进来，轻轻飞旋在屋里倒像是六月的流萤。薛楚烟飞快地将纸张卷成一个极小的圆筒，放入一个小小的金属铜中。她没点灯，悄悄摸至窗边，从淡湘色窗帘下探手进去，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鸽子来，将金属铜系在它的脚上，摸了摸它乖巧的头。鸽子也不迟疑，一展翅朝银色月华飞了去，掩了一空的细碎银光。

    失神般地愣着，直直地看着鸽子消失的方向，第一次没有那种人人看着喜爱的笑，薛楚烟慢慢低下头来，把弄着黑亮的辫子叹了口气。

    正在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觉被粗鲁地拉了起来。哼了两声，揉了揉眼，薛楚烟睁开眼却怔住了。眼前站着一个黑衣男子，冷冷地看着自己，并没有丝巾覆面，看自己睁了眼立起来也不多言，直接带着自己从窗子越了出去。昏头胀脑的，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吹得自己身上的丝质睡衣贴在身上凉丝丝的。一下子清醒了很多，睡衣啊——

    等及终于停了下来，薛楚烟抱着身边一棵树止不住地喘气，只觉得肺叶好像在燃烧。不经意间抬头，才发现原来自己被带到了通台来。满眼的含笑花树，疏疏地散布着，越往上面看越密集了起来，一朵朵小小的白色五瓣花微微开阖着缀在翠绿的叶间，微垂半开，仿佛含笑依依的少女。香味飘来，薛楚烟已忘了惶恐，眯着眼享受般地呼吸了下。那个黑衣男子眼神扫了过来，道：“做戏做得够了吧，恩？”

    薛楚烟浑身一抖，这个凌厉的眼神她很熟悉。是高仲宇！倒吸了口气，夜间的冷风灌进了嘴里，精神倒是一震，她不禁靠紧了身后的树。

    高仲宇冷笑了两声，报剑在胸，盯着薛楚烟不放：“你进我肼襄庭两年多，快三年了吧？舒亦谦从未怀疑过你的身份，众人都很喜欢你。可我一直觉得很可疑，临安的罪臣子女沦落到长夏小镇去了？”他的声音在这夜里颇有几分鬼魅的诱惑，“薛楚烟，你可知道为什么舒亦谦和你非亲非故，却偏偏这般宠你疼你？”

    薛楚烟双眼蓦地睁得极大，直直地瞪着他，满眼恐慌。手指慢慢抓紧了树干上凋落的树皮，只觉得心跳得极快。偏偏那个声音直接地传过来，毫无遮拦，想阻挡却也阻挡不住，直直撞进心里来。“只因为你和他以前深爱的也一直爱着的女子很是相像。你也不过是她的影子而已，多年前死在他手里的那个可怜人的影子而已！”他言罢，已是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那般桀骜，带着可怜的口吻，肆无忌惮地大笑，一阵阵在树间徘徊不去。

    薛楚烟忍不住猜测那会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却又忍不住嫉妒那个女子。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影子，是不是更可怜？她无奈地一笑，伸手接住半空中被风吹落的含笑花瓣，捏在手里，嫩嫩的，如自己年轻的肌肤。可惜，还不是遇人不淑，一样会被踩在地上。心里只是像火烧一般，揉在手里狠狠地搓。看着扔在地上蜷曲得不成样子的花瓣，恨恨地想：既然无意，何必如此百般对我好？我不是她，就不该把我当成替代品来补偿心里的愧疚。骗我，原来是骗我！

    “阿烟。”

    薛楚烟一怔，一下子感觉呼吸一紧，整个背因为紧张而绷得直直的，有些僵硬地转过去，看见舒亦谦负手慢慢拾级而上。朦胧黯淡的月光还是掩不住他身上的气势，段青蓝的衣衫简单不变，那般熟悉，此刻看见却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回过头，喉咙哽得难受，像是逼出眼泪来，灼热得像是要夺眶而出。

    “仲宇，你深夜将阿烟带到这里干嘛，恩？”舒亦谦上前几步，很是不满，“我说过不要随便到这里来。”

    “哦？”高仲宇冷笑连连，挑衅似的开口问，“因为怕你的阿烟知道？因为这些含笑是专门为那个死去好几年的夜宜卿种的？”他言及此，再次忍不住大笑起来，像是压抑了很久一般不可忍受。薛楚烟的脸一下子苍白了下去，手痉挛地抓紧。

    “不许这样说她！”舒亦谦蓦然出口喝道，一脸不郁，脸色铁青，不复以往的柔和。他看了看一直靠在树上，呆呆地不知往什么地方看着，放柔了口气道，“阿烟，回去休息吧。现在外面天凉呢。”

    薛楚烟心里一片混乱，只是怒火中烧，她握紧了手中早已揪下来的树皮，想要捏出水来好将自己的怒火压下去。她狠狠地咬着嘴唇，惩罚般地固执不放口。及至听到舒亦谦最后这两句，乱乱的心蓦地一顿，有些茫然地看过来。他还是那般卓立不凡，站在那里除了脸色不是太好，就是一幅画一般，极淡极薄的月光隐隐地投下来，打到身上也不过是涂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光晕。

    高仲宇冷哼一声，恻恻地瞟了一眼发愣的薛楚烟，口气不善：“阿烟？我还是叫你一声燕僖阁七小姐罢？楚绘之。”薛楚烟微微一抖，回过神来不禁惊愕地看向他，神色苍然慌茫，死命抓住身后的树，觉得手尖一片濡湿，黏黏的，出血了吧，可还是抵不过心里的恐惧。高仲宇置之不理，踱着步慢慢道，“不是吗？几年前一手“辟祁”惊动天下的薛沐之死于“破弦”音简之之手，你们燕僖阁自然要晋新人。选定之后隐匿起来，然后再易名送至阁主必经之地，长夏。“他停下来，傲然睥睨，看着舒亦谦由青转白有点落魄的脸，心里冷笑不已，止不住地得意，继续道，“我从未想过睢园怎么会用这么小的女孩子，选定之际你不过十一二岁，怎么可能？其实，是因为他们知道你这脸，你这眼和夜宜卿相像吧。用来对付心里一直有愧的舒阁主，不需要什么武功。”

    “你如何确定她是燕僖阁的人？“舒亦谦脸色已经缓和了些，惟有些许冷意盘横在眉间。

    翘起嘴角漠然地一笑，甩手扔给对方一个小小的金属铜，一闪而逝的金属色摊开在舒亦谦的手中。薛楚烟的眉头不禁一动，脸立马沉了下去，但还不急心沉得快，只觉得心在飞速地坠落——那是前两个时辰送出去的。舒亦谦打开来看了看，只是冷笑一声，平平一扔，里面的东西平平展开飘到高仲宇的眼前，再慢慢落下去。画上长眉细描，嘴唇是一般女子没有的坚毅之气，正是卫之襄。舒亦谦负手一抬下颚，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自信：“我不知道副阁主你竟如此怀疑一个爱绘画的女孩子。阿烟一向喜欢画两笔，难不成这也是证据？”他上前两步，伸出手来拉薛楚烟，握住她已经冰冷的小手，皱眉道：“这般冷，快回去吧。”说着，已将薛楚烟拉入怀中就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