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离歌 （二）

舒亦谦负手慢慢行来，默默思虑如今形势。南卫二家争权，政权上三足鼎立。江湖上小派不足为惧，睢园一向朝廷盯得紧，有西楼的红颜捕快雪无痕一等牵制。惟有天山派迟迟不肯表态，只是观望，这次派出圣女童小小下山也不知何意，实实头疼。想及此处，不禁眉头紧缩。傍晚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偶尔掀一掀他的衣角，带着肼襄庭特有种植的吴肯含笑花的味道。江南风景本来秀丽精致，肼襄庭又多能人极善装饰点缀，环境幽美极富特色自不待言。等回过神来，舒亦谦看了看不远处那落微微泛旧的小屋，不由得嘴角一笑，朝那边走去。

    那丛浅紫色的木槿花已经开残了少许，夹杂着卷曲了的焦黄在花瓣尖上颤微微的，越发地妖丽残艳几分。屋内没有点灯，更是暗了下去，只有沉尘一人在外面仰着头修剪花枝。看到舒亦谦信步走来，笑着点点头，又朝屋里努了努嘴道：“只怕是睡了。”

    舒亦谦笑着，眉目舒和：“我记得阿烟是不让你修剪这些花枝的。她这两日心情如何？”

    “你总是袒护她。”沉尘溜了他一眼，不满地撇撇嘴，将手一放，花枝猛地反弹回去，一树的颤动，“簌簌”摇落了一身的花粉也难得理会，“不趁着她睡觉，我不赶快修剪一番，醒了又不成了。她十天倒有九天心情不错，剩下那天心情极好，你说她如何？”

    不禁“呵呵”一笑，舒亦谦难得地笑出了声，长入鬓的剑眉舒展开来，更添了几分谦和，迈步往里面走去。沉尘看着他负手而去卓立的背影，又是叹气又是笑。舒亦谦疼惜爱护阿烟是整个肼襄庭不言而明的事情，他也不时地会走到这所小屋来，看看她和她聊天，虽然仅仅限于舒亦谦一人自言自语。还未及想完，却见舒亦谦从里面转身出来，直直地看着自己，暮色中看不清神色，只是感到了焦急之态：“沉尘，阿烟不在里面。”

    沉尘微微叹了口气，只觉得自从薛楚烟来到自己身边之后，叹气的次数越发多了起来，她背对着舒亦谦，轻轻摇了摇刚修剪过的枝叶：“总是去湖边玩了吧？不用担心，公子。最近含笑花开得茂盛，多去看看也是不错的消遣。”她不太想回头，因为她在舒亦谦身边已久，很清楚他现在皱眉的样子。

    “最近睢园派出了十数人于平盛客栈，于方位来看离你们这所屋子最近。”沉尘诧异地回头看去，不出所料是舒亦谦紧锁眉头的不郁，“当然，现在还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何在。”他负手立在一边看着修剪得平整许多的枝条，悠闲地打量了一番，微微笑了一笑，慢慢点头，“沉尘，还是阿烟说得对，不修剪罢。你剪了反而能让人怀念凌乱美。”含着笑，也不回头就一径离开。

    沉尘脸“腾”地红了，眼睛亮亮地愤恨着，多少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就知道护着阿烟，也不用这么直接吧。”微亮的红，点在树下，头上是开得荼荼的淡紫色木槿，一摇一晃的轻摇慢摆。

    薛楚烟确实是出去欣赏含笑花的，不过遇上了高仲宇，那个不怎么喜欢她的副阁主。在他那身米白色箭绣长衣刚映入眼帘之际，薛楚烟就立即躲入了身旁的灌木丛里。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躲，只是实在不愿意与他有什么正面冲突，很庆幸自己穿的藕荷色的衣衫，埋没在灌木丛里颜色很是相近，不容易发现。只等着他一离开，就可以爬出来了。

    不料，高仲宇竟直接负手站在不远处，四处张望，只怕是在等什么人。薛楚烟猫在那里，看着他瘦高的影子慢慢地一寸一寸拉长，在自己面前逐渐地模糊起来，与周围融合在一起，不禁暗自叹了口气。不出所料，果然对面极高的树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身影略微纤细了些，靠着树干闲闲地倚着。那棵水杉极高极直，微末的尖端指向苍穹已成了一个暗绿的点，那人倚在那里弱的好像风能吹走的一根暨草，却丝毫没有顾虑的意思。“高副阁主久等了。”

    高仲宇的背一紧，继而松下来：“没想到竟然是卫家二小姐卫之襄亲自前来。失敬。”

    卫之襄下颚一抬，从树干上飘落而下，身形灵越，轻轻落在斜晖染红的地上。薛楚烟暗暗赞叹了一声，看着她的清丽的脸庞，点了点头，似要将她的形象印入脑海里。只听得她笑了一声：“好说。高副阁主，联盟一事不知想得如何了？”

    高仲宇将双手慢慢负在身后，似乎是沉思了一回，薛楚烟只能看到他背略微僵硬了一下，声音由开始的戏谑变成了沉沉的低音：“阁主不太愿意与政事有什么牵连。江湖之事牵涉到了政治□□，也就多少成了傀儡了。”

    冷笑两声，卫之襄的眉目在背后桔黄金色的光芒中反而清晰起来，斜斜入鬓的眉毛凌厉起来：“如今天下形势也容不得舒亦谦独善其身罢。”她眼中有细细的光闪过，看着对方的眼睛，“高副阁主看情势极清楚，不若和我卫家联盟。卫家得天下则你肼襄庭得江湖。”声音斩钉截铁，不带丝毫的含糊。

    薛楚烟闻言不禁一抖，算是见识了江湖中传说的这位铁厉女子，哪里料到他们二人极是警觉，俱是同时看过来，眼神酷厉。高仲宇眼中似透过来，像似寒冰一般，口中喝道：“谁在那里？出来！”手中的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如灵蛇般游了过来。薛楚烟只看到白光一闪已经到了自己眼前，不禁闭上了眼，不料却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睁开眼来，却是舒亦谦一手探了过来，长长的手指尖轻轻捏着那片白得刺眼的剑身。他对着薛楚烟笑了一下，满是和煦的包容。薛楚烟回过神来，也是微微一笑，在他另一只手的搀扶下立了起来。

    “大哥，你怎么来了？”高仲宇略微一惊，忙收回了剑又转过眼来看着薛楚烟，锐利得薛楚烟只觉得浑身一抖，“你怎么在这里？”

    薛楚烟一愕，已听得舒亦谦淡淡地开口了：“阿烟是来找我的。”不等高仲宇再说什么，已施施然转过身去，面对着一直抄着手看热闹的卫之襄点头，“卫家二小姐，幸会。”他将薛楚烟理了理被灌木丛挂乱的发丝，慢慢道，“如今形势确实不容偏安一隅。联盟，可以。不过，”他看了眼脸色凝重起来的卫之襄，“听说你哥哥卫璞与当今贤妃立清郁之间似乎——”他微微一顿，似乎是在措辞。

    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愠怒，卫之襄眉头紧皱：“这个舒阁主就不用操心了。家兄一时糊涂，但必不至耽搁大事。”她瞟过一边的薛楚烟，冷冷地道，“只是不知道舒阁主这边是否能保证。”

    薛楚烟连忙退了一步，朝舒亦谦摇了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恰似那日初初见她时的惶恐不安，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黑白分明，只是令人疼惜。舒亦谦安慰地摸着她的圆髻，轻轻地道：“阿烟不过是流落的薛氏孤女，当日临安薛家也是一大家啊！”

    微微一怔，卫之襄几分怜惜地看向她，临安薛家她是知道的。而那个女孩眼神有点受伤般地别过头去，一手只是抓住温垂的辫子，另一手无意识地紧紧牵住舒亦谦的袖子，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只是这样一个弱女子，可惜却经过了那般灭家的惨痛，又流落在外好些年，在这般战乱的世道中所幸还活了下来，遇上了舒亦谦。也算是命好罢。舒亦谦一手慢慢抚摸着她的圆髻，似是给了她极大的勇气，她又回过头来，对着卫之襄抿嘴粲然地一笑，一如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