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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晴朗入夜,嫏嬛会摒开宫人,独自一人来到花冢,坐在树下安安静静地望着天空。静谧的,平和的,一如自己的心情。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抱着膝享受着带着凉气的微风,断断续续地吟着诗词。星空一直如此,兴许自己也就一直这样罢。
皇帝负手行至,也不多言语,只是静立一边,撑着树干淡淡地看着,像是看着山水画里极遥处那一笔两笔寥寥而就的远山,黛色的痕迹。他不言,嫏嬛也不言,就这样坐着,含着笑吟诗,心里很是平静。
有一回近了,那明黄色刻金丝九龙缎袍的一角抚在身上,衬着自己身上梨花青双绣轻罗的衣衫,随着风轻轻一荡一荡。转过头去,皇帝已经坐在了自己身旁,手里握着一支碧玉的长笛,落落坠了天青色的珠串,泠泠有声。他望着头上的天空,点点星光透过疏密的树叶花朵,漏了一地的琐碎,缓缓地道:“朕觉着只有你罢。宫中女子爱诗词的固然不少,可添了几分功利之心在里面,零零碎碎磨了灵气。你爱着诗词,用文词来装束你侍弄的花草,竟不知是赏花还是赏人。
“朕不知该怎样。位份也好,赏赐的东西也好,你看着倒像是别人的不上心,眼神不知道飘向了哪处。你看朕的眼神,忽远忽近,微微笑着,明明极近却又很远一般。朕以赤诚之心待你,却总感觉你不盈一握,似手中滑沙。”声音很是平和,暮色下却又看不清什么神色。嫏嬛不禁心中一紧,心里痛楚难以言喻,感到自己像是身处极险要之地,举步维艰,哀凉无限。皇帝看过来,只是温和一笑,目光欣然:“我想你爱极那些诗词,总是检出一些拿册子记录下来,不若集成一卷罢。那些词调相似,配一曲倒是不错的。”至此,他一直看着嫏嬛,她脸色微白,耳上那对真蓝色珠子一动不动,像将她钉住似的。皇帝伸出手去,摸着她鬓边垂下的丝缕头发,慢慢地,慢慢地滑下去,气息微凉,芩芩的目光看住,道,“那日初见你,你睡在梨花树下,一地缤纷,倒像是半被落花埋,不如就叫
嫏嬛心中只觉哀凉万分,他竟然舍弃了那个“朕”字,殷殷切切问一句“可好”。哽咽在喉,只是难言,低下头去慢慢点头:“好。”
皇帝含笑转过头去,将手中玉笛放在嘴边,细细地吹起来。音调低谜,清冷哀婉,几分曲折动人。萦在耳边,如泣如诉,百折千回只是不去,恰如回风流雪,陌上花开,荦荦雨落。嫏嬛只是垂首不言,只感觉自己心里如大雨倾泻,荒凉一片,心底最柔软处蓦然坍塌,不禁泪盈于睫。
薄雾轻轻起来了,如白纱流绕,低低浮在草尖,意态安闲缓缓流动。那片晴空夜中的笛声只是如雾般萦绕耳边,哀哀低语。
将蹙金线真丝绣被掖了掖,皇帝立起身来,隔着花鸟屏风对外面跪着的人道:“怎么越发严重了?你这太医院的医正是怎么当的?”声音不高,略微地低沉了下去。看着外面的人跪下去“咚咚”的磕头,又道,“从明日起,着人将医案药方都给朕过目。”
外面应了一声“遵旨”,退了下去。张德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蹙着眉头的皇帝,又看了看床上脸色越来越差的嫏嬛,不由得叹了口气。自那日晚上归来,皇帝眉宇间时常一片欣欣然,又一阵沉郁,虽并不提高嫏嬛的位份,席偃之间也并不触及,去鸿度殿的时间却是一日日多了起来。一起品茶插花,谈诗论词,并不再如以往遮掩几分,捧高其他妃嫔移祸江东。张德顺虽跟随多年,也难得见他如此时常嘴角带笑,却也有点摸不透了。如今才明朗了几分,嫏嬛却又病卧在床,偏偏查不出原因来,由不得人心焦。
待皇帝离开上朝去后,嫏嬛慢慢睁开了眼睛,只是盯着枕头下露出来的一张薛涛笺。淡淡的洇红底子,上面墨色凝重,小楷书写“终身所约,永结为好”,还是那日晚上他吹笛之后递过来的,岑岑笑着双眼如头上璀璨星光,晕着蒹葭白雾的气息。盯得久了,泪就滑了下来。
碧掖走上前来,轻声道:“小主醒了?皇上刚走一小会儿,可是忧心呢。”
嫏嬛“嗯”了一声,慢慢就要坐起来,终究是乏力。碧掖忙上前来扶着她,把靠垫端正好。嫏嬛微微喘着气,由着她将自己扶着,看着她的侧脸,隔了会儿方慢慢地道:“杜贵嫔和贾婕妤将你派来伺候我,辛苦了。”
手轻微一抖,碧掖笑道:“小主言重了。有幸伺候您,是我的福气。”
心里渐渐生出一股寒意,嫏嬛不禁打了个寒噤,嘴角浮起了一股笑意,却寂寂透着一股苍凉。良久,她抬手指了指一旁的一个螺旋勾阑小柜子,道:“这里面是一些皇上私下赏赐的东西,我素来也不用,白放在那里可惜了。我也没什么亲人,本是想留给寻汾和碧掖的,剩下一份交给出了宫的连若姑姑。看来真的碧掖已经是不在了,你们用她的身份留在我身边,哪里还会留着她?你既在我身边,照顾我这段时日,她那份就给你罢。也算是纪念罢了。碧掖素来爱这些珠子宝石,若见了必是高兴的。”她一边说,一边喘气,极慢极慢的,像是耗着最后一点力气。
那碧掖扶着她靠在铁锈红的纹凌靠枕上,缠枝连云花纹一圈一圈,像是永无尽头地交织,映得她的脸越发苍白了下去,忍不住心里发酸,终究还是硬着心肠道:“小主还是歇歇罢,刚刚才端了一碗酥酪来,尝尝吧。”
“你端来的?”嫏嬛喃喃地道,淡淡一笑,苍楚不减,双眸微阖眼色黯然,声音微微下去,“她心思单纯,可惜陪我这么久,竟连好日子也未有随我过。”
碧掖也不敢多言,把盖碗酥酪端了过来,喂过来一勺。嫏嬛定定地看着那青瓷碧的碗里,酥酪涟涟的半碗,发着杏仁的清苦气息。本是微黄的颜色,却因为少许的夹竹桃花粉,看上去竟显得妖丽几分,不再如以往的平淡颜色,瞒人耳目。嫏嬛只是定定地看着,也不转眼,泪一滴一滴地慢慢滑下来。脸色苍白,耳上那对洱海玉的珠子颤微微映了对方满眼的不忍。良久,嫏嬛极缓慢地开口,轻轻地道:“看来今日是逃不过罢。”言毕,已是一大颗泪落进了碗里去。
她自己动手拿起了勺子,轻轻搅动。心里酸涩难言,惟有哽咽出声,万般心事上来,胸口疼痛难以呼吸。虽说发现得迟了些,可终究自己还是知道的。最开始是默许了,可如今,还是后悔了。还是会想着想到那晚和他所对的诗经之语;想着《落花卷》尚未完成。可终究,还是来不及了罢,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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