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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波一波地吹拂过来,夹杂着淡淡的荷香,使人神清气爽。嫏嬛将吹在嘴角的发丝捋了一捋,从飘忽的思绪中出来,依旧一步不错地跟在张德顺身后。踩在柔软的草地上,鞋袜被草上凝结的水珠打湿了。旁边一大片密密的荷叶,足有人高,在月光下闪着幽深的墨绿。层层叠叠,延绵开来。这里是御池隐秘的一角,堪堪隐在白玉栏的末端,很少有人踏足。嫏嬛心里却很是平静,被风一吹,心就如月下睡莲般层层展开,散着清香般舒适。
张德顺突然止住了脚步,转过身,微微躬身,一脸平和的笑:“姑娘,就是这里了。请姑娘自个儿进去吧。”也不明说,就走开了。
嫏嬛四下一顾,身边只有丛丛林林的荷叶,如今自己身处其中,恰似遮天蔽日般,抬头才看得见一空点点的璀璨。正踟蹰间,听到荷叶深处轻轻笑了一声:“就知道你会猜出那句话的意思。快上船来罢。”
一只手穿过林立的荷梗,摊开在她面前,指节修长,干净有力。嫏嬛犹豫了一下,方伸出手去轻轻放在上面。温热的,透过肌肤传进来,嫏嬛只感到被那只手一握,不带什么力气似的就已经穿过荷梗间的空隙过去了。等坐好了,方看清原来是一只小小的画舫停在此处,被铺天盖地的荷叶遮住,动弹不得,只是轻轻摇晃。而对面那个人一身白色红牙海水纹长袖袍,背着月光温和地笑着。看不清眉目,却越发的眼亮如星,目光幽长似水,打在他背上的月华淡淡地染了一层银色,映得自己身上挽纱长裙上的翠罗缀银叶子只是暗暗发亮。他只握着不放,也不开口地看着她,直待她低下头去,方缓缓道:“朕就知道你是明白的。“
说完这句,却再也没有话,一时二人都静默不语。只听得岸上虫鸣蛙声,脆脆的一声递过一声,却似更漏般打在心间。嫏嬛默默地数着,觉得时间仿佛拖慢了脚步在挪动,一寸一寸在心里煎熬。思虑了太多遍,现在反而是一片空白,暗暗诧异着,却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恍恍惚惚,缓慢地心跳。眼前的他,似及其熟悉,却又陌生。一向都是张总管每日不错的亲自跑来要一束插花,或是极清雅的杜衡,或是柔嫩的晚香玉,嘴里有意无意地说着眼前这个人的一点一滴的信息。
“今儿来了几位使臣,献上的东西有两样倒是少见得很。万岁爷就给了太后和皇后。“
“瞧这雨下得,这几天时气可不怎么好呢。咱万岁爷龙体欠安,所幸啊不严重,林太医开了副方子下去就好了。”
“皇上觉得上次姑娘弄的那束花搭配得很好看,问问今天有什么新鲜花样没?”
一字一句,汇聚而成了眼前这人,由模糊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他看着自己,似是欣慰又不安地道:“朕只怕你不来,耽误了这般好月色。”他四周缓慢一顾,像是想到什么不禁嘴角微翘,“若是待得明日清晨,景色必是极好的。周美成工笔细描,颇有韵味。”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嫏嬛淡淡一笑,接了一句。却看到皇帝的眼神深了下去,水面点点光映入眼中亮如星光,只听得他一惊之后放慢的呼吸声,慢慢说:“果然如此——”继而,又轻笑道,“朕一直好奇,你究竟读了多少书,诗词文赋你都能应对。难得的是,你深知朕心,知道朕想的是什么。若能得你在,甚是欣慰。”语速渐缓,慢慢低了下去。手却是紧紧相握,热度一波一波地冲上来。
嫏嬛却是心下微酸,仿佛思虑了千百遍只是疲倦难掩,竭力自持,方得轻轻开口:“奴婢身份卑贱,不配承受圣眷。”不敢抬头,只感觉到握住自己的手一分一分地失了那份热度,缓缓从身体两旁滑落。身边寂寂的茕茕鱼虫之声充盈耳际,一声一声分明。
嫏嬛只道从此后他也就死了这份心了,闲散下来只是读着诗词,淡黄的卷章泛着极悠远的年代。偶尔远远地隔着,感觉到他眼神直直地注视着自己,堪堪转过头,他却已经掉开了头去。几次三番如此,也再没有张德顺在中间奔波传信,不禁心想:也就是如此罢,也好。却没想到皇后南宫婳将自己唤去,微笑着,薄薄的叹气。
南宫婳只温婉地道:“嫏嬛,你不必如此决绝。”她性子本极平和端庄,此刻却含着一股淡淡哀切的坚决。
嫏嬛略微怔忪地抬头,看见她双凤卫珠金翅玉步摇轻轻摇晃出一串的涟漪,那份哀切如水一般迅速划过,心里明白过来,只是意念萧疏,原来这世间情深意浅,都只叫人辜负。她是皇后,病势沉重时日无多,却也不过如平常女子一般。细细思过,不禁心中哀凉。
时隔不久,皇后南宫婳下了懿旨:臣女杜氏辛夷容貌秀美,品性端方,特封为从五品小仪。宫女嫏嬛容工贤淑,文雅达意,特封为从六品才人。接了懿旨,连若看着身边垂首一言不发的嫏嬛,半响方缓缓地道:“没想到竟是皇后,终究还是没躲过。”顿了顿,抿抿嘴又道,“你好好过罢,善自珍重。”暗暗叹了口气,一掀帘子走入了里间去。嫏嬛只看着上面那浅淡有致的纤秀花纹,久了竟像突出来似的,一眼看不完的纤藤细蔓流出来,流云一般迤逦。她慢慢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起身后对一边抱着包袱的碧掖轻轻道:“走罢。”
宫中新纳了两个妃嫔,众人只道皇帝会多加宠幸。不料,皇帝依旧宠着端妃文晋弦,贵嫔徐爰,何婕妤一众,歌舞升平之际也多是她们陪伴左右。一两个月之后,对杜辛夷、嫏嬛二人越发淡了下去。徐爰一撇丰盈的嘴唇,倒像两弯红润润的腊肠:“我只道会怎样呢,原来也就是如此而已嘛。美貌又如何,才学又如何,还不是充盈后宫而已。”
碧掖和另外一个宫女,寻汾,很是愤愤不平。碧掖嘟囔着嘴道:“不就是个贵嫔嘛,端妃娘娘尚未开口,用得着她说东指西。我们小主可比她强。”
寻汾性子还沉得住,拉着碧掖不让多说,悄悄地道:“你偏要当着小主说这些。你这些话,唠叨两句也就罢了,可别人前说去,仔细带来麻烦。”
声音压低了下去,隔着霞影纱的窗子,像微微的水波。嫏嬛只做没听见,坐在躺椅上翻着手里的集卷,微黄的,淡淡的墨香。门槛上的光一分分淡了下去,地上雕花镂纹的剪影也逐渐模糊下去,一寸一寸的,像是他那晚离开的脚步声。
那晚他搂自己搂得极紧,像是怕一放松就没有了,就离开了。就这样一直抱着,却也并不说话。嫏嬛有点眩晕,透不过气来,闻着他身上幽幽散发的龙涎香,嘴角微微颤抖,只是说不出话来。将脸埋在他胸前衣襟上,朦胧中看着身上的盘龙纹,一点一点从脚背上蔓延上来,泛着微冷的光。听着他稳然入耳的心跳,心底却是悲辛无尽,一分分涌上眼眶,模糊成一片黯然的光晕。
分开来,只见他目光清和,最深处闪过决绝的痛楚,还是一片平和。他只握紧嫏嬛的手,默然看着她额前细细的碎发,一丛密密疏疏的剪影,慢慢地道:“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她茫茫然抬头,心里最深处却是一片悸动,看见他眼里一片情深似海,柔情万千,不禁满嘴苦涩。眼前这个男子长身玉立,明黄色御衣,却是至诚至深,带着不管不顾的决定。但此八字,如何恳切?她别过头去,良久方才轻声道:“琴瑟再御,岁月静好。”
他看着她,定定地,也不知想些什么,目光清冽,一双黑眸黑得如暗夜不可测。缓缓将手握得更紧,而后一点点松开,像是心在痉挛收缩,呼出的气却是温凉的。“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嫏嬛,你——你不会怪我吧?”那样急迫的询问却又带着最明了的心情,如冬季飞雪漫天中含笑立在树下,静等梅花吐蕊的绽放。
嫏嬛在椅上轻轻晃荡,合上书缓缓叹了口气,杜辛夷也不过是这场掩饰的牺牲品罢了,美貌倾城的她一进宫自然会受到各方的关注,皇帝所对她做的保护也不过如自己一般的冷淡而已。也许,她是明白的,偶尔看向自己的眼神那般暗和萧然,噙着浅笑慢慢地移转目光掉过头去。也还记得皇后临终前望向皇帝的含笑眼神,苍凉而充满了期待;端妃偷偷拈丝为他绣上一支藤蔓,想着“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记得他对着自己良久,若有所思,最终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未完,却又忍住绝口不提。原来这世间情缘分定,寂寞萧疏,都不过这般枉然,叫人辜负。
他是,她是,这后宫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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