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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晚时分,宫里纷纷点上了灯。人影错厝,影子与影子不时交汇。泰央宫也上了盏盏宫制的纱灯,白日里静穆庄严,此刻却被光线涂抹得添了几分柔和气息。薄如蝉翼的纱帐在骤风来时,卷到了半空中,继而又飘飘洒洒地翻转下来,意犹未尽般轻晃。福祉流云花样的窗棂上覆着上好的窗纸,暗色纷繁的花纹在烛光下隐隐透了出来。撒了一把龙涎香在赤金的瑞脑鼎炉里,香味幽幽漫盈四周。宫女太监忙着,却是雅雀不闻。
皇帝举步迈了进来,后面只跟着张德顺。一袭明黄色衣袍却穿得轻裘缓带般贴身霰淡,淡淡柔光下沉静中一闪而过的明艳。众人“呼啦啦”跪了下去请安。他只回头看了一眼张德顺,随意道了声:“起来罢。”复又意态闲适地往前走。张德顺自然明白,做了个手势,一众宫人捧着东西依序退了出去。
张德顺想了一想,走上前去,亲自走过去将窗子打开了一扇,明月皎皎立马现在了窗格左上方,点在如漆的夜空分外胧明。微带凉气的风一下子蹿了进来,直扑面上,将龙涎香的气味瞬间冲淡了几分。皇帝不禁精神一振,脱口道:“好风。”
“刚焚了香,只怕屋子里气味闷,奴才就开窗透透气味。”张德顺回过身来,低着头弯腰笑道。自清宏帝小时便随侍其旁,声音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不高不低。
清宏帝并没有答言的意思,只斜身半睡在梨木雕花卧榻上,随手拿起一本书来。
张德顺微微一笑,取过一只联珠浮五色梅图的青玉瓶来,里面颤微微插了几支开得正盛的百合,犹有水珠在上面轻轻滚动,反射着点点光晕,放在卧榻边的小几上,道:“奴才觉得这花儿味道清雅怡人,收敛自如,如珠含晕不发,给皇上提神最是适合不过了。”
抬眼看了看百合,颀长的花瓣白皙得脉络分明,与青玉瓶搭配着恰似冰中置放的玉,透着丝丝冰凉气息。清宏帝又将眼光转回来,看着手中的书,听不出好恶,慢慢地道:“你越发地会说话办事了。”
退开两步,张德顺笑嘻嘻地道:“奴才哪懂这些,不过是听着司花宫里的嫏嬛姑娘说着好听,学着说两句罢了。”
微微哼了一声,清宏帝嘴角一翘,不置可否。张德顺一躬身便要退下去,却背后又传来清宏帝不疾不徐的声音:“这花儿自是不俗。你这大总管一去,有多少人知道了?”
转过身,张德顺看见清宏帝已经斜签着坐起来,一手靠在黄绫大抱枕上,一手轻轻捻着百合细伶伶的狭长花瓣,嘴里这么闲闲地问着,却是一错不瞬地看着自己。漆黑如墨的眼眸极是明亮,不带着什么感情,却让张德顺心里“轰”的一下,后背一下子沁出大片的汗来,手心潮湿。他忙跪下:“回万岁爷,奴才没伺候好主子受罚原是该的,自然不敢大肆张扬。请万岁爷明鉴!”头“咚咚”地往地上磕着,心里却是一片荒凉。
“后宫本不是什么清闲之地,朕不愿有什么刮在她们耳朵里,平白又生多少是非。”还是平平淡淡的语气,却又好似叹了一声。黑而亮的双眼又转过来,张德顺忙将头低了又低,“你既明白,很好。”
张德顺已是背上汗涔涔一片,衣服腻在背上已经汗湿,腿肚子也有抽筋的迹象,心里却是蓦地一惊!前两年的江小媛只是因为一把宫扇,后来便凭空出了诸多事端。皇帝虽然没有查问,不过她的猝死却不能不说有一众嫔妃的促使作用。
不待他回答,皇帝已放开捻花的手,重又躺回榻上,阖上眼挥了挥手。张德顺不敢答言,只磕了个头,躬身往后退,到门口方才转过身来,亲自关上镂金流云大门。
蝉鸣声声撞进耳朵里来,令人烦躁不安。天越发长了,明晃晃的熏得人昏昏欲睡。空廊回转,腾腾地散发着不耐烦的热气,明灼灼的日光映得斑驳陆离。几个太监手执拂尘,靠在朱红漆的廊上大柱深一头浅一头地打瞌睡。外面寂静无声,连鸟雀之声俱无,一应树木花草也恹恹地耷拉着,让灼热的阳光直直地泻了下来。
一个绯色对襟衣衫的人闪了进来,一边口呼“好热好热”,一边以手代扇取凉。走到桌边,倒了一大杯凉水喝完,又忙着寻扇子。嫏嬛正倚在窗子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见此“扑哧”笑了:“碧掖,看你那样儿,急什么。现在贪凉,小心伤了胃。”说着,走上前将自己的扇子递了过去。
碧掖接了过来,使劲扇了几下,红扑扑的脸上眼睛褪去方才的无精打采亮了几分,才开口:“这么大热的天,你出去试试。”转了转眼,又睨了一眼笑着道,“姑姑宠着你,如今张总管也在过问,你是越发娇贵了,哪里跑这个路去。”
嫏嬛的脸腾地烧了起来,淡淡的红慢慢溢了上去,耳垂却因此愈加透明,直隐隐看得到细细的血管,像冻了的玉石。她拿过一方丝帕,慢慢地往上绣花,也不抬头,道:“碧掖你嘴越发坏了,姑姑支使你也罢了,往我身上推什么。下次我去罢,省得你说这些。”
却看见连若一掀竹帘从里间走了出来,理着身上的湖水蓝翠竹纹凌衫,口里道:“连姑姑我也使唤不动你了。你和嫏嬛倒是换个活儿做罢。”
碧掖甜甜一笑,依了上去,靠在连若身上:“姑姑,我不过说说罢了,哪里有嫏嬛那个本事绣得那般精细。姑姑穿上这身新衣,倒是年轻了好多岁,跟我们差不多呢。”上上下下不错眼地打量着,摇头啧啧称赞。
听此,嫏嬛停了下来,带笑瞟了碧掖一眼,流光转眸,丝丝入鬓:“碧掖嘴上功夫倒是从来不落后的。”
连若轻打了碧掖一下,道:“还不快擦擦汗去。那里已经备好了冰镇的果子,去罢。”
碧掖正对着嫏嬛吐舌头,听了忙转头笑道:“我就知道,还是姑姑疼我。”一掀帘子,跑了出去。
取了柄团扇,连若一边扇着一边坐在嫏嬛身边,看着她手里的丝帕,角上任意垂了几枝细细的垂柳,又用黎色绣了一行字在旁边,便道:“你绣工是好的,只是太素净了。女孩子,绣两朵花儿也好衬着这雪白的丝帕。”
嫏嬛抿嘴一笑,低下头去:“姑姑你又笑话我了。谁不知道姑姑绣的花儿才是好看着呢。”
叹了口气,连若慢慢止住了打扇,转过头去,看着这个自己素来疼惜的人,不自禁地帮她将垂下的鬓发挽上耳去,缓缓地道:“张总管那边,你是怎么想的?”
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红色又慢慢覆盖了脸颊,嫏嬛越发抬不起头来,眼中光芒闪烁,倒像是夏夜御池里点点的银,随着波纹起伏:“姑姑怎么也开起这个玩笑来?碧掖必是又嚼舌头了。”
连若摇摇头:“这事儿哪里瞒得过姑姑去?”像是感叹了一声,她看着窗外打焉了的树叶,一片片没精打采却又尽情反射着耀眼的光,直直刺入眼睛来,往昔后宫争夺的场面一下映入了脑海。她转眼定定地看着她,却又似透过了她不知看着哪里,想着她纤细的眉,烟雾水笼的眼,整个如临风欲折的花,忍不住慢慢地道,“你呀,长得好,可惜好错了。不该这么命苦,被我带到这个宫里来。”
抬起头来,嫏嬛勉力一笑,道:“姑姑怎么说起这些来,倒怪伤感的。”指头却好似涩了,滑滑的,顿在那里拔不出针头来。
连若回过神来,看着她,半是叹气地道:“你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有什么事憋在心里不言语。这事儿你自己好好琢磨吧。”她顿了顿,眼神有点古怪,“方才张总管带话来:皇上今儿批了折子,嫌红稻米粥腻了,想着荷羹尝尝。这是什么意思,咱们这里又不是御膳房,怎么传这样的话来?”
嫏嬛只是盯着手中的丝帕,定定的,轻声道:“没什么,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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