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拢心经(一）

繁花似锦，一丛丛开得灿烂一如陌上春开。诸多女子的欢声笑谑，点缀得春醉。

    独她款款走至一株梨花树下，闲然背倚而坐。一身浅碧衣衫，衬得头上一树琼脂般的梨花簌簌欲坠。丝发顺垂而下，只松松绾着一支碧玉钗。长眉入鬓，清亮的双眸却似清晨薄雾轻笼。睫毛恰似一双蝶翼扇动，漫透着灵动气息。

    她摸出一支长笛，吹了起来。曲调安宁寂静，似怀着淡泊的心境，微微带着笑，含着凄凉。

    ———嫏嬛画像

    清宏帝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倚在梨花树下睡觉。

    暮春时分，满树梨花似雪，参差点缀树间，风一吹，盈盈欲落。偶尔有几片花瓣慢慢落下，落在她不甚修饰的发间。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映下两弯剪影，嘴角恬然含笑。身上只是一件简简单单的月白色宫女装扮。背靠在那里，头向一边侧着，寥寥几笔便可入画一样。

    清宏帝心里一动，不觉向前踏了一步。却看见她因动静醒了过来，睁开了眼。那双眼淡淡的亮着，却又因刚刚醒来而似蒙着清秋寒塘的薄雾，迷离下点点清水般的光芒。她看着立在眼前的人，不觉一怔。

    不由得微微一笑，清宏帝单手负立，徐徐道：“这个时节会有春寒，姑娘睡在这里，不冷么？”

    她有那么一时的错愕，继而扶着树立起来。虽说脸有些红，还是行礼如仪，轻声道：“奴婢给皇上请安。”声音轻越，唯恐惊动了树上鸣叫的鸟。

    清宏帝身上只是穿着家常的鸦青色疃幅刺绣衣裳，没料到她竟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且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见到圣驾一般惶恐惧怕，不禁有了几分兴趣，问：“你只看了一眼，如何就看出了朕的身份？”

    她并没有抬头，只是低垂着，看不清眉目。屈膝弯在那里，在梨树下越发衬得小小的，好像落下来的梨花瓣聚了一小堆，风一吹就散了似的。“奴婢猜的。”停了一下，又道，“圣上袖口上绣有一支孔雀金线的藤蔓。奴婢捡到过端妃娘娘的手帕，有幸识得端妃娘娘的绣法，所以妄自揣测了。”

    “哦？”清宏帝眉毛一挑，低头看了看袖子，果然有一支细细的芷阑藤蔓轻轻覆在万字福纹上，孔雀金线织就在阳光下泛着微凉的气息。“晋弦唐突了，这般胡闹。”语气里微有薄责之意，却也被那声“晋弦”掩去了几分。妃嫔不可擅动皇帝衣物，清宏帝虽无多大责怪之意，可那淡淡的语气却似乎也忽略了这份念心的情谊。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你且起来吧。”他目光一转，温和地道，“你是哪个宫里的人？”

    “奴婢是司花宫女，嫏嬛。”风从枝间穿梭坠落，不经意间懒洋洋摇了一树凝脂玉下来，“簌簌”落了一身，满树满地恰似梨花的精魂绽放。

    没有什么特别离奇的背景，嫏嬛的身世却比其他宫人而言多了几分凄凉。她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女婴而已，唯一独特之处便是被当时还是司花宫的宫女连若发现了。天寒地冻，一个小小的篮子便是她的一切。放在一棵光秃秃积满了白雪的树下，裹着的红色棉被在漫天铺地的茫茫白色中尤其耀眼。看起来不过百天的她冷得皮肤乌紫，声音早已嘶哑，哭都哭不出声来。连若动了恻隐之心，便抱回了自己的屋子，把她放在火炉边，用温热的牛奶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连若曾是先帝在世时进宫的秀女，秀丽和顺，颇有几分才学。可是毫不容情的后宫争斗，几乎没有言败的时候，也来不及言败。亏得她醒悟过来，及时自护，算有了个相对较好的下场，做了这个司花宫的宫女。如今有了嫏嬛，她漫无聊奈的日子骤然多了分明丽。带着读书识字，养花植草，她本是一个有才情的女子，自然一番心思都用在了嫏嬛身上。包括她的名字。苦苦想了多日，连若叹了口气，方道：“就叫嫏嬛罢。再想我也不能了。”

    张德顺立在白玉阶下，手执拂尘，絮絮说了诸多，又不忘加一句：“唉，小小年纪，可怜连个姓氏都没有。若不是连若姑姑，真不知——”

    皇帝身子懒懒靠后倚在嵌玏纹吉祥靠垫上，将手中的书往案上一搁，淡淡道：“你话越发多了。”

    张德顺一顿，身子越发弓起来。垂顺的拂尘恰似他此刻的谦卑恭顺，忙轻声道：“是，奴才多嘴了。”

    皇帝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又拿起书来，闲闲地翻过一页，眼也不抬：“朕不过就提了一句。你这奴才倒好，在朕面前唠叨了这么多。”他眼风飘过不敢抬头的张德顺，又若无其事地看着书道，“寝宫里气味不太好，朕罚你好好把这味道除了。”

    “是，奴才遵旨。”张德顺躬身应了，偷偷揩了额上的薄汗，暗自奇怪这是哪门子差事。又想了想，眼珠子一转，凭他跟了皇帝这么些年已是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心里暗笑。

    看着皇帝又开始批折子，张德顺做了个眼色，其余的宫女太监都鱼贯地退了出去，只剩下两个茶水上伺候的人。张德顺也自己尾随其后，反手将门给轻轻合上。刚走下台阶，其中一个小太监不禁奇怪，凑上来问道：“张总管，好好的怎么皇上说气味不好呢？奴才们怎么都没觉着。”

    张德顺将拂尘倒过来，狠狠敲了他脑袋一记，嗓子里压低声音道：“所以你是奴才呢！主子说不好，那自然就不好了，有什么奇怪处！下次再这样多嘴多舌，我先让几十板子伺候了你。还不快去！”

    那个小太监捂住自己快被打落的帽子，愁眉苦脸，忙不迭地应“是”，飞快地退了下去。张德顺看着他退去的方向摇了摇头，又寻思着皇帝的意思，心想：这可未必是什么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