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殷勿词（二）

自己确实很想除去那个烟水笼雾一般的嫏嬛，但也确实不敢。沉淀下来，夜夜对着高高的雕梁屋顶一遍遍地数着藏青的石块，还是下不定决心。千思百转，不是自己没能力，可是总是担心：纵然发现了，不过一死而已。可他知道了，会怎么想自己呢？恐怕想也不会想起自己来了罢。

    他看她的眼神是寂静的，专注而无声的，如同冬日里露出云层的太阳暖暖地照着一地白茫茫的雪。也恰如自己看他的眼神，只是他不知道而已。或者，他知道也只做从未看见，从不知道罢。

    他宠着端妃文晋弦，宠着贵嫔徐爰，容着婕妤何敦妤。细细看去，也并非因为她们有着不低的背景。本来自己也可以成为宠妃的，爬到一个高位，只要自己装作不知道就好了。怨谁呢？只能怨自己聪明了点，看出来他其实谁也不爱，只是心心念念着那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女子嫏嬛。怨也只能怨自己阅历浅，容不得自己爱上的人眼里没有自己。

    那一夜那样长，其实算起来也不过那样短短一瞬，却生生如滴漏般一滴滴灌入心间，一遍遍地加深了记忆，令自己常常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那时她进宫已经两载，因着容貌出众，又是故去皇后钦点的从五品小仪，却从未再晋升过。并不受宠，却也并不太受冷落。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逐渐从那些微末的细节处看清楚了他的心。泪流了一晚又一晚，她忍不住冲进他的泰央宫，冲他泪流满面，声音嘶哑：“为什么？”

    他一怔，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朱砂笔，只是提笔款款书写。一缕发丝从海水玉紫金冠下垂垂落了下来，遮住了半个眼睛。

    “皇上明明知道我的心思，却从来置之不理。为什么却是她，为什么？”她任着眼泪肆意，同时心里却也明白：自己这样很傻，根本无济于事。

    他顿了顿笔，眉头皱了起来，旋即又舒展开来，只淡淡地道：“朕这几年实实冷落你了，明日即擢升为从四品芳仪。待两个月后，再封你为容华罢。”

    “哈哈哈哈！”她努力让自己听完，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心里的痛却是锥心刺骨，刺得泪惶惶然地落。她看着他紧皱的眉和有些不耐烦的神情，酸楚益甚，嘴里苦涩，试着来说服他，也说服自己，“皇上，我不在乎这个份位。若能得到皇上待嫏嬛的情谊一分，即使是只做个小小的采女选侍也是心甘情愿。”

    他并不答言，重又提笔书写，恢复了方才那般的淡漠，半响方静静地开了口：“辛夷，朕只道你明白。你太聪明，所以朕宠着那些嫔妃，却不宠你。你终是会看透会明白，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罢了。你如今的地位不优渥荣宠却也不差，足够你宫中立足。回去罢。”

    杜辛夷身子一怔，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直接明白。她明白，其实没有什么可以争执的了，可心里终究是不甘心，不甘心。喃喃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身上蓝狐滚边的墨色裘袍于晕黄的灯光下折出层层光华，在金黄的龙纹靠枕上滑过水一样的色泽。他似乎累了，倦了，声音透着疲乏：“没有为什么，辛夷，你心里怎会不明白？我待她，恰恰不过如你待我罢了。”他九五之尊，此刻却省去了那个叱咤风云的“朕”字，听得杜辛夷的心和泪惶惶不止地落。

    他懒懒地靠在靠枕上，疲乏之态愈显，低着头只是慢慢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杜辛夷死死咬着嘴唇，脸上泪珠崩落，跪在那云青纹雕花大理石的地板上，膝盖一片冰凉。她望着高高座上的他，眼神远了又近了，和着泪只看见他的墨色裘袍散开，溶在了背后沄沄的黄色烛光里。开口时，唇上早已经血痕淋漓：“是，辛夷让皇上为难了。谢皇上隆恩体恤。”

    他抬起头来，略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之又阖上眼，末了，道，“好好做你的芳仪、容华，虽出身低了些，朕终究不会薄待你。过两日，朕再去看你罢。”

    没过多久，宫里流言渐渐起来了，纷纷言论着这个进宫几年不受宠却突然恩宠备至的杜辛夷。端妃位高，自然不会说三言四自降身份；何敦妤性情和散，不会多言。可是，总是会有蜚短流长在宫中蔓延，在曲廊回院里穿梭。

    贵嫔徐爰率先忍不住，提出了质疑：“当日是皇后指她做了小仪，皇上素来敬重皇后自然不会拒绝。可冷落多年，突然晋封，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她琼瑶鼻一皱，丰满的嘴唇毫不掩饰轻蔑之色，右手轻摇着一柄团绣蝶念花宫扇，左手闲闲地拨弄着扣子上的金累丝镶砌型红宝石坠角，丰盈的圆月脸斜斜往上，睨眼看着杜辛夷宫殿的方向。

    她身份尊贵，又荣宠不断，自然引起了诸多妃嫔言词的仿效。渐渐的，连杜辛夷耳朵里也刮着一些。

    杜辛夷也不辩驳不恼怒，心思早已沉静下来。只是安排着宫女太监们把宫殿重新打扮了一番，安置着各色新赏的古玩玉器，字画文章。

    贾萦水进来的时候，她正怀抱着一大捆的卷副，分插在几个立地青花瓷鱼跃成文大缸里。贾萦水小手指挂着一柄烟笼芍药双面绣团扇，慵懒地靠在红心桃木做的太师壁上，笑着道：“姐姐如今成了容华，这些何必亲力亲为？”

    杜辛夷眼也不抬，只是忙着打开卷副，看过内容之后又小心卷起，放入不同的地方。

    眉弯一笑，贾萦水也来缓缓打开一副，道：“第一次与姐姐见面还是无人问津的芳仪，几日不见已成了风头正盛的容华。想必姐姐已经想通了罢。”

    “没什么想不想通的事。”杜辛夷淡淡地开口，让贾萦水手中的卷副慢慢卷起来，“有些事你找我之前就已经看透了。”是的，那样的一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唯独不同的是他对着自己讲了那样一番话。只是短短的一句，却再也明透不过，生生将自己的心扔进了谷底。一向聪明隐忍如她，那样的疯狂询问也只有一次罢。一向睿智果决如他，那样的话谈及也只有一次罢。

    “其实，求不得不过是心里看得太重。换一个追求的，不也挺好的？”贾萦水这次没有笑，坐在桌边，用手撑起下颚看着她，很是郑重。

    杜辛夷停下手中的工作，双手贯力一撒，诸多卷轴如水泄地纷纷落在地上，四处滚动。她眼神肃厉，声音却还是平静：“要权位简单，心里却不能不愤恨嫏嬛。”

    贾萦水郑重的神情又很快换成了眉眼弯弯的笑，连带着牙齿也闪着笑一般：“你不方便动手，还是我来罢。”她伸了个懒腰，茜草描花大袖层层叠叠地起伏，立起身来也不告辞就走。到了门口，忽然想到似的回首添了一句，“哦，忘了告诉你，我也挺不喜欢那个何婕妤，姐姐的路上还有她挡着呢。你看能不能帮帮我。”眼神一飘，懒懒地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