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殷勿词（三）

从此，二人便一起联手起来，不多言多语，却很有默契一般。贾萦水从来不说为何一定要除去秦夏、何敦妤，杜辛夷从来不问。她有时候想着：既不能得到他的心，那么得到后宫的统治权也不是不可以。这样，终究是离他近一点。

    贾萦水为何要帮她如何帮她，她也从来不问。她只知道日子久了，即使贾萦水不除去嫏嬛，宫里还有其他的人会的。湍流不息，没有人总能够置身事外，嫏嬛也会被拉入这些暗潮涌动的争斗中来，正如自己。她自然也不会食言，小心地安插人物在秦夏、何敦妤身边，对付着她们的同时，也希望能够探知贾萦水从来不提的原因。

    凉风吹来的时候，帘上挂的一络络清凉珠相碰，发出悦耳的声响。睁开眼，发现贾萦水坐在身旁的软榻上，一身樱子红对襟玿纱衣映得脸上也是微微的樱红色。她品了品茶，赞叹一声，方道：“先贺喜贵嫔娘娘啊！才晋封不久，又怀有龙种，只怕是又要再次晋封了罢。”声音清越，倒没了往日的慵懒。

    杜辛夷按了按头上的一双碧玉缠丝明珠钗，是清宏帝特赐来安胎的，漫不经心地说：“风头太盛了。徐爰，文晋弦只怕会打什么主意。你马上要封为婕妤了，现在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哦，估计晋封之事得缓一缓了。”她对准了桌上的各色小点心，没有看杜辛夷递过来的眼光，“嫏嬛快不行了，皇帝哪有心思。”

    “噌”的一声，杜辛夷不顾身孕，猛地坐起来，手上琳琅的珠串碰出一片响声，头上坠的流苏不停地摇晃，脸上明暗交织，点点微弱的细光，脸静如死水。她握紧了扶手，只觉得背上汗涔涔的一片，手心发潮。脑袋里有东西碾过一般，静得只余下空白。敛了敛心神，方开口相问：“你是怎么做的？”

    贾萦水将手中的杏仁红枣酥酪放入嘴里，吃下去后方不疾不徐地道：“还是姐姐你的一个偶然提醒，我才想到了一个好计策。”她挑拣着其他的点心，慢慢地道，“嫏嬛虽说不爱奢华打扮，可她身边的那个碧掖却不一样。我不过就送了她一盒涂指甲的而已。夹竹桃花虽然极是艳丽，色泽如桃花，花粉却是有毒的。用甘菊蜜油和入调成，涂在指甲上没有什么危害。只不过这个宫女，”贾萦水慢盈盈一笑，斜眼一瞟看了看凝神而听的杜辛夷，“终日为嫏嬛泡茶端点心，花粉落入其中也没人知道的。”

    “好巧的心思。”杜辛夷叹了口气，“这个一时半会儿太医也看不出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贾萦水起身，抬手拂过悬挂的清凉珠，三寸长的素金镶珊瑚珠的护甲与珠子相碰，“叮叮当当”一阵清脆的响，声音却是从来未有过的沉：“三个月前吧。只是夹竹桃花粉毒性虽大，但每次与食物接触，只会落下极少许。因为我为了避免气味，加重了蜜油的量。按说来，她若是毒素聚集起来发作，少说也得四五个月罢。”

    “你是说——”杜辛夷浑身一紧，眼中精光闪过。继而，手慢慢松开了扶手，百鸟朝凤的丝绣手垫上已经微微汗湿了，嘴角噙着一丝笑，“原来她们也下手了。也好，这样咱们就被隐匿了，不妨送出一个人顶替大家罢。皇上心神大乱，哪里理会得是真是假？”

    转过身来，贾萦水的微笑中有几分了然，一脸樱红色恰似上春时节的甜美风光。她双手微抬，颖颖下拜，“请姐姐指点。”

    杜辛夷一抬下颚，身边的菱舟点点头，取出一个极精巧的翠田螺小盒子，递到贾萦水手上，自己则躺在椅上，轻言细语：“这个是仿的秦夏宫中的小梳妆盒，很是独特。碧掖一个不起眼的宫女，谁会去注意她的这个东西变了没变？”

    极快地转了转眼，贾萦水已经明白过来：“这倒也不难。只怕，碧掖不会将矛头指向秦夏呢！”未几，又掩着嘴偷偷笑起来，“没关系，我自然有本事制造一个假的碧掖出来。这次，我怕她秦夏难逃升天！”

    没过几日，消息果然传来了。杜辛夷正对镜化妆，钿螺黛色眉笔轻轻扫过，眉弯如月，看得整张脸也盈盈笑起来。菱舟匆匆而来，脸色沉郁：“主子，嫏嬛小主薨了。”

    脸色一黯，心里明明盼望着她死。可她真正死了，却心里不得不为那个淡雅如风能吹走的女子可惜，杜辛夷放下眉笔，问：“皇上知道了？”

    “是。”菱舟小心翼翼地看了杜辛夷一眼，琢磨着字句，“皇上本来是要上朝的，半路听见嫏嬛小主不行了，又急忙折了回去。刚到，嫏嬛小主就咽了气死在皇上怀里。皇上搂着小主晕厥了过去。太医们忙得一团粥。”

    明明早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可心还似被谁狠狠揪了一把，痛彻心底。嘴里也苦涩的紧。握紧的那只手没有带护甲，深深地嵌入了手心里，“咔”的一声，水葱般的指甲断了。杜辛夷也不言痛，只是吸了口气，问：“她临死之际说了什么？”

    “这个,奴才不知.那里如今风声很紧.”菱舟连忙垂首,不敢多言.

    杜辛夷沉默了下去，半响才对菱舟道：“换素衣。我去见皇上。”

    可终究是没有见到。鸿度殿大门紧关，皇帝谁也不见。太监总管张德顺叹息一声，苦着一张脸，对立在阶下的诸位嫔妃道：”各位娘娘小主还是先回去吧，皇上现在谁也不想见。若是要见哪位，自然还是会传召的。“

    三日，整整三日。皇帝一直在鸿度殿里陪伴着嫏嬛，对送进去的吃食置之不理。杜辛夷的心沉了下去，像在悬崖边坠落，落得极其缓慢而毫无生还般惶恐。她有点后悔了：也许不杀嫏嬛，他必定也不会这样虐待自己。可转念一想：即使自己不动手，端妃她们看出端倪了，也不会坐视不管。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就这样在这种徘徊中，日渐消瘦下来。

    贾萦水的神情有些不以为然，开口半是劝导半是提醒：“姐姐何必多虑。端妃她们何曾有过什么悔意？皇上一出来，下令彻查嫏嬛的死因，有不达目的不甘休的架势。“

    杜辛夷看向她，缓缓一笑，却有些有气无力：“妹妹的心思我是信得过的。皇上再精明，怒气终会迷惑头脑。”

    拈过一支黄绒绒的贡菊，颤微微地开出一角的灿烂，贾萦水低头嗅了嗅，轻轻地道：“徐昭容徐爰也活不过几天了。”也不等问，自顾自地开口解释，“前两日徐家犯了点事，刑部奉命搜查证据。我不过顺便偷偷扔了几封信纸进去而已。笔迹自然是仿的徐爰的，言辞暧昧了点，关键处涂抹了点，而收信人则是住在她家的一位亲戚。顺手再写了一封看似未发出的回信。”她拉扯着那片微微泛着焦黄色的花瓣，模样娇俏，“哼哼，才从贵嫔当上九嫔没乐两天，就下来了。”

    杜辛夷看向她，眼里不知是什么神色，嘴里淡淡地道：“也好，徐爰素来性子猖狂，皇帝心里也未必喜她。顺势铲除徐家，这个借口只不好宣扬，但也足够了。只是，我以为你会针对何敦妤。”

    “不急，慢慢来。”她略一加力，花瓣转了个圈，悠悠落在了地上，还是那样眉弯弯的，像暮秋时分下弦的黄月。

    皇帝下令厚葬了嫏嬛，并亲自出殡守灵。虽说她生前身份低微，又不过只为才人身份，但皇帝还是执意追封为了“端敏皇贵妃”。后宫素来并无皇贵妃一位，而嫏嬛则成了南晏朝来第二位破例晋封的皇贵妃。至于其他，果然不出杜贾二人所料，皇帝查出秦夏用夹竹桃花粉毒害嫏嬛，徐爰有与外人私通之嫌，不由得大怒，下令将秦夏，徐爰二人夺去名号，毒酒赐死。秦夏并无什么亲人，而徐家男子全部充军岭南，女子卖为官奴。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这个曾经是赫赫昭容的显贵女子被胡乱地葬在了乱石岗。而秦夏欲逃脱时被正要去为她临终送别的贾萦水发现，当场被追捕的御林军乱箭射死。她身着一袭杨妃色暗花绫纹裙，双膝乏力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身边大雨如注，将血慢慢冲开。一地妖艳的血红色，与她的杨妃色裙子慢慢融合在一起。身上重了数剑，血珠从剑羽上串串滴落，妆容早已被冲花了，面容惨淡，看着城墙上高高站立的贾萦水，哈哈狂笑道：“贾萦水，你我一样，又何必相煎太急！”言罢，头猛的低了下去，以那种诡异的姿态死在了这个潮湿的季节。

    大雨滂沱。却也洗刷不去血腥，任着它缓缓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