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知语辞（三）

“你喜欢我哥对吧。”南侍颐的语气肯定多于询问，在马上抖动得太厉害以至于一句话分成了三四份。

    “我很怀疑南青道这个老狐狸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这么聪明。他要知道就不会准备把你送给段氏结好了。”卫之襄不甘示弱地回应，倒有点像两人在南园里斗嘴。

    南侍颐努力地喘气吸气，颇有几分费力，所以也就笑笑。过了会儿，方低低地说：“不知道。他也许知道吧。”

    二人都沉默了下去，只有这一队人踧踖的马蹄声,急急踏过一丛丛的倒影，似可以踏碎薄而脆的梦。

    不知多了多久，卫之襄让众人停了下来稍事休息。南侍颐下得马来，不停地喘气。卫之襄递过来一个水壶，南侍颐浅浅一笑，梨涡浮在苍白的脸上盛满了倦色，接过来一口一口地喝。卫之襄看了看她，转过头去一下一下地摸着马的鬃毛，良久方道：“辛苦你了。”

    南侍颐微微一顿，一丝苦笑浮上来，悬在嘴边慢慢成了一丝奇异的凄凉：“为什么？”

    卫之襄犹未明白一般，回过头来：“什么？”

    那丝苍凉犹自不肯退色，悬在那里让夜风呜呜地将鬓边发丝附上轻轻缠绕：“为什么要陪我，为什么容忍我纵容我不管我的小把戏会不会让你挨骂？为什么要当我的朋友自认是我的姐姐管着我看着我，即使我这个小姐并不受着他们的宠爱？为什么？”她极力忍着，却也管不住几滴泪慢慢滑下，濡湿了脸颊。她在短剑的威逼下也没有现在抖得厉害，湖蓝底碧青纹花的裙脚在脚底微微地拂动。

    只是沉默着，卫之襄继续摸着马的鬃毛，手却逐渐逐渐缓慢了下去。凉凉的风将这微长的鬃毛一次次地吹乱，卫之襄似极有耐心地又一遍遍抚顺。

    “我不过是个养女而已，连亲生父母也不知道。”南侍颐继续苦笑，话音里却是微微颤抖着，“在南家并不受着宠爱和关注，你把赌注押在我身上只怕是失策了。”

    “卫家暗人早就查访过，我刚进南园不久就知道了。”卫之襄终于缓缓开了口，平静而有一股安慰寂寥的语气，“可并不因为你在南园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我便嫌弃你而不结交。我找你便是找朋友，而并非是索取信息。”卫之襄极快的转过头来，望着那一轮弯月，静静地笑着，“南侍颐，我喜欢你心疼你。你不受宠爱，总是闹出事情来以获得大家的注意；你聪明机智，却总是把计策告诉南式原甘心一个平庸的身份。你只想快快乐乐的和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不考虑国家大事不在乎权落谁手，你只心心恋恋着大家会关心一下你，你也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力所能及地为我，为南式原，为大家撑起一份低矮的天空。我多少是有几分明白你的，所以宠着你管着你，纵容你帮着你。”

    南侍颐慢慢抬起衣袖擦了擦脸，抿嘴一笑，梨涡晕开了脸上明暗交织的月光，带来一片清华，轻声道：“子缃，谢谢你。我这三年总算是完好的，不曾让我失望。筹划计策打败何家也好，还是齐家，我都是不忍看着哥太过伤神，憔悴黯然下去，出手相助。也并没有指望过什么。多一分稳定的力量和局势，对百姓对南家总是好的。”她声音淡了下去，停顿了许久，方有几分淡漠的续下去，“朝廷昏庸无能，你们卫家也罢，南家也罢，只要是为百姓安乐，江山落在谁手里我都是不在乎的。”

    卫之襄一愣，勉强一笑，望进南侍颐的眼里，轻声说：“随我走罢，离开南家，可好？”

    南侍颐略带苍寂地一笑，侧过头去低声道：“你明知不可能的。卫南两家势不两立，我去了对谁都是不好。何况，我确实出过计策使用离间计毁了你们卫家三大主要据点。”

    一声剑声清啸，一袭银灰色载着一泓月辉袭来。卫之襄反应极快，一扭身，手一格短剑一划，“叮”的一声，二人同时飘然后退几步。南式原一剑直指，立在几米远处恰是一个神祗。当然若让以前南侍颐形容估计就成了雕塑，可现在她也已经没了心情。他冷着脸沉声道：“卫家二小姐，放了侍颐。有什么咱们另外解决。”

    “少来！你刚才偷袭那算什么？”

    二人的神色都冷了下去，冻僵了所有话语，就这样对峙。南家其他人赶来，俱是迅速参与了战斗。南侍颐只是静静地立在一边，负手观战，似乎这一切都与她无关。突然，一条黑影窜了出来将南侍颐轻轻一搂带离了这里。越过了黢黑的小树林，停在了百来米远的空地上，方才放下来。南侍颐喘匀了气，方认出来是高成侍卫。

    “冒犯三小姐了。”高成一低头，只看着地上某一处未知的地方，依然面无表情地道，“请三小姐在此稍等，公子即刻便来。”

    南侍颐恢复了以往那种可有可无的态度，垂首理了理袖子看不清神色，轻轻道：“高侍卫，不必再称呼我为小姐了。”

    高成眼也不转一下，回道：“不管是什么身份，您总是小姐的。”

    南侍颐微微地一笑，点点头。高成将头一低，轻轻一纵身往南式原那边奔去。

    银灰色衣衫从密密的楠木丛中缓缓出来，四下一望，皱起眉头，竖起手轻轻拍了拍。清风拂过树梢，高成高顺闪身停在了他后方，弯身屈膝一跪：“公子。”

    “侍颐呢？”急急转身，眉目含着怒意。高顺轻微一抖，知道公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想是怒到极处，不禁担心的看了高成一眼。

    “回公子，当时属下是将三小姐带到这里暂行躲避。绝不可能有错。”高成抬起头来，有些慌乱，“公子——”

    “啪”的一下，脸上早着一掌。南式原大怒，“如今她人在哪，恩？我叫你好生守着小姐，你却擅离职守。现在呢？”

    高顺忙道：“公子息怒！高成也是担心公子安危，才去而复返。现在属下立马派人四处寻找小姐下落，务必将小姐安全带回来。”

    望了那一壶弯月良久，南式原长叹一声，摇头道：“不必了，她是不会回来的了。”默然无声地转过身，沉思一回，又道，“着一小队人悄悄寻访，若是找着了侍颐立马告知我——暗中好好保护着。”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高成高顺心中有些惶惶然，只是低头应是。

    跪了许久，膝头的麻木一点点上来。抬头时，发现南式原已负手渐行渐远。那身银灰色在斑驳树间的月光下寂寞地黯然。

    我明白的，侍颐。世事变化太过突然，我不知道你选择躲避是否能给你抚平心伤。

    这么多年的亲情，蓦然发现是一种迟到的利用。最依赖的姐妹之情，却隔着楚汉对立的不解之情。

    南侍颐，相信总有那么一份感情是真的。你和卫之襄之间也好，我们之间也罢，从来没有假过。

    从来没有。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

    已惜轻翎退粉，更嫌絮为屏。

    东风吹散，余寒多事，烘暖微醒。

    看尽一帘红雨，为谁系系花铃？

    笔尖一顿，然后将素帛轻轻捧起来，染黛仔细地对着未干的字迹吹了吹气。痕迹慢慢淡了下去，端端正正点缀在画像左下方。纤细的字体从南侍颐飘逸的裙带延出，低低吟唱。

    为谁系系花铃？南侍颐的选择也不过如此罢了。